第24章 烛明 “你不是我的道侣么?”……(1/2)
第24章 烛明 “你不是我的道侣么?”……
第24.1章
海棠花枝被夜风吹得摇曳, 也让楚玉棠眼中的光影明明灭灭。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微寒的水汽,给人的肌肤镀上幽冷。
阮棉望着眼前之人的双眸,微微屏住了呼吸。
楚玉棠的眼型是略有弧度的桃花眼, 眼尾微扬便能透出温柔笑意,然而此刻却压下,长长的眼睫垂落,便忽然透出深沉的悲哀来。
那如坠星河的眼眸深深凝望着她,如无尽海般沉默地起伏, 黑夜般的波涛快要将人溺毙。
欲语还休。
风吹花叶的沙沙声占据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阮棉呆愣着,眼里一片空白,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然而陌生的坦诚,而楚玉棠却迟迟不愿后退。
眼中的世界模糊,他无法抹去视野中的花雨。
生命如海棠花落, 转瞬即逝。
不是他, 而是眼前的少女。
既然幻梦明日便醒, 今日又何必贪杯。
他是残忍之人, 向他人刺出尖刀时便已不留任何收回余地。
犯下罪行者, 不配享有任何平安喜乐。
可酒不醉人人自醉,繁花漫布如星子, 香气氤氲,令他无处可逃。
若能自控,又怎会叫失控。
晚风之中, 楚玉棠将那盒子收了回来。
“谢谢。”
他垂下眸子,将一切带着痛意与放纵的情绪尽数收敛。
“我会收好它。”
说完,他便克制地转身,走入了暗沉下去的夜色之中。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
无论如何, 都已无法再回头。
呆呆看了圣女的背影消失的方向一会儿,阮棉忽然仰天长笑三声。
她掏出玉简,兴高采烈道:“统子,统子你看见了吗?女主对我的好感值终于不是负数了!”
她们终于朝成为朋友迈进了第一步!
沉默了一个月的系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阮棉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摸了乖得过分的小白猫一会儿后,就抱着符箓本钻进被窝里安然入睡。
天行宗的另一边,核心禁地的议事堂中。
五大世家家主齐聚,身边带着他们指定的下一任继承者,秦厉之便在其列。
而作为家主之一的楚濯浪身边的位置却空着。
气氛冷肃,他们在等最后一人。
终于,推门声响起。
在众人的逼视中,楚玉棠踏入了大堂。
他弯腰行礼:“弟子来t迟,请恕罪。”
然而,回应他的礼仪的,却是飞射过来的玄冰锁链。
它们狠狠捆缚住他的四肢,将他猛然压到地上,双膝跪地。
“见我们时,别披这这张皮。”
秦家家主秦鸿尘语带厌恶,
“楚烛明。”
被如犯人一般对待的楚玉棠低着头,唇角勾出讥讽的笑容。
语调却依旧温和有礼。
“不是诸位要我当‘圣女’的么?”
缠绕在脖颈上的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楚玉棠缓缓擡头,微笑道,
“既然五大世家也已被魔族渗透,要我变回原本面目,就不怕在场亦有能向魔族泄密之人?”
“你在说你自己么。”秦鸿尘冷笑。
“罢了罢了,鸿尘道人,你不必那么大火气。”赵家家主赵欣鸢从座上站起来,笑着打圆场道,“先听听他怎么说再下定论也不迟。”
“楚公子,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赵欣鸢目光转回楚玉棠身上,“若连我等都已化为魔,你的身份早就瞒不住了。”
“是么?”楚玉棠歪歪头,“可刚刚死去的上一任宋家主,不就堕魔了么?”
赵欣鸢和新一任宋家家主宋青林的神情都一僵。
“烛明。”楚濯浪微微皱眉,“听话。”
闻言,楚玉棠缓缓将嘴角弧度放平,目露冷恹。
他身上烈火燎过,烧出一副少年样貌与血色红衣,眉目间不见扮作圣女时的温柔笑意,而是阴郁冷沉。
“你还有胆提宋乱长老的事?”
秦鸿尘凌厉的目光割在楚玉棠脸上,
“楚烛明,我问你,宋乱是不是你杀的!”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秦长老何出此言。”楚玉棠擡眸,不闪不避地直视他。
“厉之,你来说。”秦鸿尘不耐地闭眼,不愿看楚玉棠。
“是。”第一次被带到这种场合,秦厉之有些拘谨,行了一礼后,他才上前一步。
看着跪在地上的楚玉棠,他眉头微皱。
从前,他以为楚玉棠与五大世家是合作关系,背后必有罪恶的利益链。
没想到,今日看来,倒是楚玉棠被胁迫居多么?
秦厉之并不信任自己的父亲,更不想一生被困于五大世家的巨网。
今后他必定要击碎这不合理的权力。
可他同样不觉得楚玉棠是什么好东西。
沉默片刻后,秦厉之还是开口了。
“一月前的考卷泄露案中……”
他将那时的案情复述,并说明了等他爬出芥子世界的海面时,便见了宋乱与魔族的尸体,以及在一旁仅受腹部之伤的楚玉棠。
“仅凭这一幕就要定我的罪么?”楚玉棠笑起来。
“难道秦厉之亲眼看到了我杀人?”
“自然是定不了你的罪。”秦鸿尘睁开眼,他嗤笑道,
“毕竟一百多年前的青州,也没人看到你是怎么杀了宋重。”
楚玉棠的瞳孔缓缓收缩,眸中血海翻涌。
“我说了,我杀宋重,是因为他要青州八十万百姓给他渡劫陪葬。”
他近乎将牙齿咬出血。
“是啊,在座的有人信了你这话,所以才将你复生,令你有机会证自己清白,不是么?”
秦鸿尘大笑,“在我看来,却是放归了一只伺机复仇的恶鬼!”
“鸿尘道人!”
楚濯浪站起来,沉声道,
“十年前之事是我等共同商议决定,此刻不必过多纠缠!”
秦鸿尘没有闭嘴,而是继续喋喋不休:“你说巧不巧?宋乱恰好是宋重的外孙,他的最后一个后代。宋乱死后,宋重便当真断子绝孙。“
秦鸿尘的目光愈发厌恶,
“斩草要除根,楚烛明,看来你很明白这个道理啊。”
面对他的指控,楚玉棠也面无惧色。
“百年前杀宋重的人的确是我,但那时,我是化神期。”
他讽笑起来。
“可如今这以死木雕琢的身躯修为将会被封死在元婴期,我拿什么来杀化神期的宋乱?”
楚濯浪也再度开口:“宋乱长老一事无法查证之处太多,不能草率定罪。”
“鸿尘道人,逝者已矣,今日我们是为了更紧急的事齐聚,就算你不愿放过我家孩子,也要先为修真界的未来着想。”
秦鸿尘冷哼一声,闭了嘴。
楚玉棠低头,缓缓闭上眼,压下翻涌的心火。
脖颈上锁链冰寒刺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一个毫无尊严的阶下囚。
没有人会相信他。
没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
百年前如此,此刻也如是。
那便不如满嘴谎言。
“烛明,此去青州,可有所发现?”楚濯浪放缓了声音,询问道。
“我已将青州翻过一遍。”楚玉棠微微睁眼,垂目道,“但并未发现魔族据点。”
“前些日子乱窜的魔潮更像是示威,亦或是,”他讽笑一声,“想要唤起人们对楚烛明这个名字的记忆。”
楚濯浪眉头皱起:“竟是如此么……烛明,将你此行前后都仔细说来。”
楚玉棠应声,将一月里的行动与所见所闻都事无巨细禀报,众人的神色都愈发凝重。
魔族的造伪术越来越强了,不论潜伏还是逃窜,都棘手无比。
“自己为祸,却要栽赃于你么?”楚濯浪若有所思,“当今的天水魔尊行事张扬暴戾,不是偏好扯他人旗子为自身开道之人,他更乐意扬自己的威名。”
“如今却如此迂回行事……难道魔族在试探你是否还活着?”
“或许他们早已知晓了呢?”楚玉棠唇边的讥讽更深。
楚濯浪的面色愈发肃然。
“倘若如此,他们或是在逼你重回世人面前,以便举众人之力将你再度围剿。”
“看来,此次天梯中的魔符不只是伪造了你的灵印,想必还有更多我们未料到的蹊跷。”
楚濯浪沉吟道,“还是尽量不让弟子们接触为好。”
“只是魔物过多,天梯又只许元婴及以下的弟子进入,长老们无法帮忙,仍需众弟子共同清除那数万魔物。”
楚濯浪皱起的眉宇间皆是无奈。
“烛明,对于魔符,你可有快速清除的办法?”
“我知此请多有为难……但天梯只许元婴以下修士进入,本宗的其他元婴期符修都不如你啊。”
闻言,楚玉棠思忖片刻。
“有一个办法,可一举除掉所有魔符。”
他擡眸,微笑起来。
“只是,需借用圣物。”
楚濯浪眸光一顿,其他家主的神情则更难看些。
楚玉棠扯出一个冷嘲的笑容:“诸位家主,你们可愿将圣物取出调动片刻?毕竟,我这个徒有其名的圣女可没资格擅自用它。”
“楚烛明,你故意的?”
秦鸿尘怒道,“我看,那天梯中的魔符也当真与你脱不开干系!”
“看似是魔族伪造你的灵印来陷害你,可谁知是不是你自己弄的玄虚,好调用圣物!”
“哦?”楚玉棠惊讶道,“秦长老如此激动……原来那圣物用于此处竟是不当么?”
他的笑容扩大了些。
“可我怎么记得,圣物便是神明赐下的用以驱魔之器物,可涤荡世间一切污秽,不会被任何邪魔侵袭。”
“由此,才必须让楚家带着神契的后代世世守护供奉。我的母亲、祖母……无数楚家女子的血祭在了上面,直到我这一代,连一个能献祭的女子都不剩下了,才将我这满身污秽的根本不是女子的东西推了上去。”
楚濯浪神色微变。
“如今修真界被魔气侵袭,天梯涌现数万魔物。”
楚玉棠语调冷然。
“竟也不到动用圣物的时候么?”
“那么,所谓的圣物,要留给哪位圣人品尝!”
秦鸿尘的神色扭曲了。
一直高高在上压制着楚玉棠的他,此刻竟无法反驳他最瞧不起的卑贱东西。
“诸位家主,除了我,如今的你们还能依靠谁呢?”
楚玉棠嗤笑一声。
“罪人的血总是能令人最心安理得地挥霍。”
他的眸子猩红。
“但你们也别想什么代价都不留下。”
所有人都在那目光下感到了刺骨的冰寒。
令人战栗。
第24.2章
许久后,神色不一的五位家主才商议完毕。
“可以动用圣物。”楚濯浪面色稍微放松了些,
“只是圣物需小心保护,便派两位世家继承人与你同行。秦厉之,李放声,你们恰为本宗弟子,此次内门大比便与烛明组队吧。”
“是。”两人领命。
众人又商量了些事才散了。
而楚玉棠因为顶撞秦家家主被诸位家主勒令在议事堂中罚跪一夜,直到明日天梯开启。
等外姓人都离开,同楚玉棠一起留下的楚濯浪叹息一声。
他微微擡手,楚玉棠身上的锁链就断了。
“不必跪了,方才给他们做个样子已足够。”他弯腰,将楚玉棠轻轻扶了起来。
若外人看到向来严肃刻板的楚濯浪也有如此柔和的一面,定会惊讶无比。
但他们也不会知道,楚濯浪很宠爱自己的亲妹妹楚荼蘼,连带t着妹妹的儿子楚烛明也一并关怀备至。
楚玉棠这个名字是假,楚家人的身份却是真。对外宣称叔侄的两人,实则为亲舅甥。
“多谢舅舅。”楚玉棠行了一礼。
“你啊……自家人还要言谢么?”楚濯浪摇摇头,“我是你亲舅舅,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楚玉棠不语,眉目低垂。
见状,楚濯浪叹了口气。
“罢了,我知你心怀芥蒂,但属实不必如此灰心丧气对一切失望。修真界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漆黑罪恶。”
“至少,我是信任你的。”
“我明白。”楚玉棠终于擡眸,扯了扯唇角,“舅舅都是为我好。”
“你还当真是长不大。”
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楚濯浪头痛道,“罢了,让你死在十九岁,的确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欠你的。”
楚玉棠没理他,楚濯浪自讨没趣,擡手咳了咳,将悻悻的面色收敛,摆出了严肃的模样。
“其他继承人与你同行虽是监视,但他们不会无故妨碍你,可别对人发气,特别是厉之。”
“行。”楚玉棠闷闷不乐道,“在秦厉之那傻子动手杀我前,我尽量不失手杀了他。”
见他这意气用事的小孩模样,楚濯浪不由得失笑:
“你们不必总如此针锋相对,厉之只是太过耿直而对你怀有偏见,将来他明白你无罪后,自然不会再针对你,你也多担待他些。”
楚玉棠只沉默,并不应答。
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身体状况,楚濯浪才放他离开了议事堂。
夜风之中,楚玉棠脸上的桀骜不驯渐渐隐没,露出冰凉冷恹的底色。
舅舅么……
他的好舅舅,嘴里可没多少实话。
什么舅甥情深,不过相互试探罢了。
露出点不懂事的模样,才好让楚濯浪放心,觉得他还是那个十九岁的无知少年,被舅舅稳稳地操控着他的一切。
与秦厉之的针锋相对,不过是让楚濯浪放心的一场戏。
他可没有将自己最深的敌意摆到明面上的兴趣。
除了他自己,他无法再信任任何人。
哪怕,是将自己复生的亲舅舅。
沧浪崖的书房中。
归来的楚濯浪走到墙边,仰头看一幅画。
这画是楚荼蘼早年送他的,画中是冬末春初的繁花,旁有题词。
月下看荼蘼,烛下看海棠。
……
荼蘼暗处看,纷纷满架雪。
海棠明处看,滴滴万点血。(注①)
楚荼蘼用了词中的“烛明”二字给自己的孩子取了名字,而当楚烛明死后复生,楚濯浪却更乐意用词中的另一个意象。
因为那孩子死时,正是在无边明亮的烛火下,照见了滴滴万点血。
如碾碎一地的贴梗海棠,身上的每一根刺,都被人踩在脚下。
楚濯浪要楚烛明永远记得,也时时想起,他被千夫所指时无力反抗的惨死之状。
也别再想去反抗。
楚濯浪长久地凝视墙上的画。
也宛若看到了楚荼蘼和楚烛明,看到了那一夜的青州。
一百一十年前。
青州大乱,魔族肆虐,镇守青州的大能宋重死于青州少州主楚烛明之手,身上法宝被楚烛明尽数掠夺。
战火之中,楚烛明的母亲、青州州主楚荼蘼被楚家救走,而他的父亲、青州将军赵驰风,死在了青州。
盘踞青州的失去镇压的魔族涌向九州,一时间,生灵涂炭。
与此同时,楚烛明的居所被搜出魔族信物。
他被视为天下最大的罪人,魔族的同党。
是他杀了可以镇守青州的大能宋重,是他害了自己的双亲,为了夺宝的一己私欲,让青州陷入大乱,又毒害众生。
那一夜天地风云变色,天下九州都看到了楚烛明的存在,无数修真者为他战栗,就如被他刺破咽喉的曾经的最强者,宋重。
最终,当滔天烈火止息,十九岁的楚烛明在全修真界化神期大能的围攻下被断了命脉,仅以法术维持神魂与躯体连接。
从那时起,他的身体便无法再发生任何变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活死人。
修真界在防止这位罪无可赦的天才更进一步。
可当楚濯浪赶到狱中询问,楚烛明却流着泪,声声泣血道。
宋重要拉青州为他的飞升天劫陪葬。
为了青州,他必须杀了宋重。
可他没想到,青州有魔族潜藏,趁机倾覆了青州。
他说,对不起。
他承认自己是害死父亲与百姓的罪人,他承认自己毁了母亲数年来的心血,却不肯认下勾结魔族之罪。
但也没人肯相信他。
这样的结果,楚濯浪早就料到了。
楚烛明还是太年轻。
他不明白,罪名,很多时候不过是得利者的工具。
牢狱之中,楚烛明又“活”了一百年,却等同于死在了十九岁。
他死去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好破坏的了。
所以下一个被酷刑弄碎的部分,便是他的识海。
一百年后,魔族之乱终于平定的那天,五大世家重新掌控了这世间的秩序。
而失去了所有利用价值的楚烛明,衣衫褴褛地被按在天下人面前,杀了祭旗。
血溅高台,数年不褪。
……
海棠谷地下的冰室中,楚玉棠将自己完全沉入死寂的水底。
十年前,他曾一度坠入真正的死亡。
“烛明,你想见你母亲吗?”
当楚烛明从无尽的怨恨与混沌中苏醒,听到的就是楚濯浪的低语。
他回到了天行宗核心禁地的祭坛上。
“族人调查出了当年你房间的魔族信物并不属于你,但时过境迁,太多无法考证之事,家族无法完全信任你,天下人更不会相信我们楚家的说辞,只会觉得我们包庇亲族。”
楚烛明坐起来,垂眸看着自己以海棠花木雕琢的身体。
“你母亲在家族禁地之中,今后若能能证明你与魔族并无关联,我们就能让你母子重逢。”
“只是,你不能以从前的身份活下去了。”
“从今往后,你就是楚玉棠。”
“楚家已没有圣女了。你便暂替圣女之位,守护圣物吧。”
“只要你完成五大世家给你的所有任务,一切都会好起来……”
楚玉棠不可能拒绝。
然而,当重新踏入这人世间,他才发现,陈疮难愈。
他发现自己开始怕火与光,也怕冷与黑。
十九岁的那一夜,青州冲天而起的火光成了他最惨烈的噩梦,而关在牢里折磨的一百年,让他畏惧黑暗与冰寒。
然而以海棠花木重塑的身体,让他不得不常常待在阳光下,旁人以为他爱晒太阳,殊不知那是对他而言酷烈的刑罚。
然而躲到暗处,也让他心中黑水翻涌。心火肆虐之时,更是要浸入令他厌恶不已的冰泉。
无论在天地中的哪一处,他都没有一刻不煎熬。
甚至他的灵根都是火。
他畏惧自己、厌恶自己。
重生之后的身躯需小心锻造,然而每修炼一步,他都在往毁灭走一步。
火烧到最盛时,必将那早已死去的木材燃尽。
长夜寂静,楚玉棠无法走入远离痛苦的梦境。
从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敢入睡。
因为他知道,他会变。
他会怨恨,他会嘶吼,他会堕为怪物。
他会成为他最痛恨的魔,将自己与天下彻底毁灭。
所以他强制自己留在了被杀死的那一天。
只要不做梦,明日便不会到来。
他骗自己,他仍旧是那个楚烛明。
十九岁的楚烛明。
但他其实也知道,他早已疯了。
只是维持着岌岌可危的自我,自欺欺人。
谎言说得多了,会成为真话么?
楚玉棠得不到答案。
他的理智时时刻刻都在悬崖边缘,钢丝之上。
如此,他怎能不迷恋上疼痛?
难挨的酷刑能拉回他的理智,让他不至于陷入狂乱。
冰泉之底,楚玉棠睁着双目,当中眸光死寂,宛如陈尸。
他忽然后悔弄碎玉简了。
如果能听到阮棉的声音,虽吵得烦人,但强撑着保持清醒的漫漫长夜,至少不会如此难挨。
宛如沉落于无底的深海,触不到解脱的边界。
微微晃动的水面之上,阮棉送的装着灵器的盒子静静漂浮。
楚玉棠眼睫颤动,就算未佩戴,他也仿佛看到了那漫天绚烂的星河。
……罢了。
既已破戒,再多一杯又何妨。
一缕洁白的灵流如流星般划过海棠谷的夜空,穿越纷落的花雨,降落到阮棉心口。
没入了那贴着心脏的玉简之中。
咚咚、咚咚……
楚玉棠听着阮棉的心跳声。
他神情认真。
冰室中可怖的寂静,终于被驱逐殆尽。
第24.3章
第二日清晨。
阮棉是在一阵强劲的音乐中苏醒的。
音远山大长老的声音伴着扩音器传遍了每个弟子的耳朵。
“天梯将于一个时辰后开启!天梯榜即刻更新!本次内门大比为期三日,三日后的清晨大门关闭,请各位弟子抓紧时t间,冲击天梯,剿灭魔物!”
阮棉赶紧一骨碌爬起,洗漱后抱着符箓本往海棠谷外跑。
宋知锋牵着那匹阮棉见过的黑马等候在海棠谷外,见她过来便将她扶上马,风驰电掣地往天梯赶去。
天梯在天行宗本宗核心,是武行、符缭、音远、丹霞四山脉交界之处。
虽名“天梯”,它却并非单纯的楼梯,而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巨大浮空宫殿群。
数道可活动的白玉梯在外环绕,跟着机关术活动,变换交错出无数条向上的路线,每道楼梯通向的宫殿房间都不一样,遇见的关卡也不一样。
阮棉和宋知锋赶到的时候,天梯下已是人山人海。
今年的入门考核有八千准弟子参加,最终成功入门者仅为五百。
然而入门考核年年进行,天行宗又历史悠久,配上修士们漫长的寿命,如今,天行宗弟子共计一百二十万。
宗门尚武,以武德充沛著称,因此武行山弟子最多,共有六十万,其次是丹霞山,三十万,再次是符缭山,二十万,最末音远山,仅有十万。
元婴期以下为弟子,元婴期以上的炼虚、化神期自动晋升为长老。
因此,弟子们一般只闯天梯一到八十层,炼气、筑基、金丹、元婴每个境界对应的关卡顺次各二十层。
阮棉和宋知锋一入场,就引发了一阵喧哗。
本就备受关注的阮棉在连跳三级后一夜成名,而已是元婴期的她竟无视了众多元婴期弟子的邀请,执意和两个炼气期组队,更是令所有人愕然,在人群中激发出各种念头。
修真界的鄙视链根植于境界,哪怕是世家弟子,境界低的也会被人在心里瞧不起,只是碍于世家的力量不敢在明面上大肆吐口水罢了。
但向阮棉和宋知锋投来的目光还是止不住的明里暗里的鄙夷。
趁着嘈杂以及法不责众,议论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那就是阮棉?选了两个炼气期拖油瓶作队友,就算再天才也不可能爬过四十层。可惜了。”
“还说要赢过圣女,哈哈!也不看看圣女的队伍都有什么人,再加上圣女本就是元婴中最强者,阮棉拿什么赢?”
“话说,今年秦厉之怎么会和圣女组队?他们俩不是一直不对付么?”
“谁知道?秦厉之那小子心思歹毒,可不一定是冲着帮圣女去的。”
“哎,秦厉之还当着刑司司主呢,你少说两句。”
“你说,我们这大师姐选宋家大小姐和赵家大少爷组队,不会是想攀上世家的船吧?”
“那也要看她有没有命攀。给世家当狗的有几人善终?”
“哼,攀附权贵的软骨头罢了。等被从低层踢出来,看看有多少人会趁机踩一脚!”
“别说等人出来了,天梯内多少地方视线昏暗着呢……我看啊,可有不少人等着下黑手。平日里还真难找对世家子弟出手的机会,嘻嘻。”
风言风语从耳边过,宋知锋依旧面无表情,阮棉则是紧张到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她没有忘了穿越前在穿书局签订的契约。
完不成主线任务,她可是会被系统剥夺生命的。
每一次主线任务对她而言,都是生死局。
她这个开了挂升级实则啥也不会的元婴期,真的能赢过圣女吗?
焦虑之下,她拉住宋知锋的袖子,低声道:“知知,你说的能赢的队形是什么啊?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
宋知锋不为所动:“进了天梯会知道的。”
阮棉:“……”
这个队友十分靠谱却过分冷酷!
一道欠揍的笑声打断了阮棉内心的哀嚎。
“哟,脸这么白,真怕了?”赵岚山走到两人面前,对阮棉大肆嘲笑,“阮棉,你也有今天!”
阮棉:?
这家伙到底是哪一边的啊!!!
被赵岚山这么一打岔,阮棉的紧张倒是奇异地消失了。
她开始有余力四处打量起来。
除了直冲云霄的天梯外,还有一个醒目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知知,那块几层楼高的白玉碑是用来干什么的?”阮棉扯了扯宋知锋的袖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是什么呀。”
“天梯榜。”宋知锋随着阮棉手指的方向看去,平静解释道,
“上面记载着自天梯开启以来每个弟子的最后一次名次。”
“诶?那榜一是谁?”阮棉立刻充满了兴趣,“你能看清吗?”
在应试教育下长大的她对榜单可太敏感了,第一名,那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位置啊。
“不用看清也知道。但不可说。”
阮棉:?
“为什么?”
“就是那个不能道出的名字啦。”赵岚山压低了声音,“你小心点,别说出来。”
阮棉:“……哦。”
原来是反派boss楚烛明。
“可他当天行宗弟子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了还没人比过他……”
阮棉感觉很尴尬。
“我们正道人士不要面子的嘛!”
“没办法。”赵岚山叹了口气,“天梯只允许元婴期及以下弟子进入。”
“而天梯第八十一层到一百层的关卡是炼虚期的强度,一百零一层到一百二十层则是化神期才能有余裕抗住。”
“这么多年来,除了那个家伙,没人能做到以元婴期修为硬过最后四十层。”
阮棉目瞪口呆:“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智力、毅力、财力,缺一不可。”宋知锋目光放远,
“绝境之下,人人皆为蝼蚁,凡人在人世间拼的是什么,修士在超出自身境界的环境下拼的就是什么。”
“天梯可带预先准备好的符纸、丹药、灵器进入,只要财力雄厚能做足准备,并且成功应对所有攻击,越级通关未尝不可。”
“但高境界的关卡,一切攻击都迅捷又刁钻,一般人就算手握无数法宝,也会瞬间出局。”
“不论那人做了多少恶事,唯有他的天才之名,从未有人质疑。”
“知知,你的话突然变得好多。”阮棉惊讶地看着这位超级淡人队友,“你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不算兴趣。”宋知锋垂眸,“只是我天赋一般,所以能拼的,也不过这三样东西。这是我的修炼方向。”
阮棉立刻就想起了入门考核时,宋知锋拿了笔试满分。
“你一定可以做得比那家伙更好!”阮棉竖起大拇指,“今后榜一的位置一定是你的!”
“嗯。”宋知锋眼底泛起微不可查的细碎光芒。
“这一次计分方式特殊,旧的天梯榜不会更新。”
“等到来年,再与你一起登顶。”
忽然,一直波澜不惊的宋知锋眉头一皱。
她猛然将阮棉拉到身后,锐利冰冷的目光盯向赵岚山身后不远处的人。
阮棉和赵岚山被她的动作惊住,也一起朝她目光所至的方向看去。
那里站着一群白衣人,为首的是一男一女,正对阮棉投来不善的视线。
饶是迟钝的阮棉,也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杀意。
“他们是谁?”阮棉惶恐,她除了圣女还没得罪过别人啊!
“祭礼司。”
赵岚山撇了撇嘴,略带鄙夷道,
“是收纳了修真界各宗门之人的直属于圣女的独立机构,现在看过来那几个都是我们宗内的人,圣女的狗。”
阮棉:“……”
她目露麻木。
好吧,的确是她得罪的人。
见阮棉三人都朝他们看来,祭礼司众人也没收敛不善的目光,为首的那一男一女更是对阮棉露出了个嘲讽的笑,并朝阮棉径直走过来。
“这位就是大师姐吧。久仰久仰,鄙人符缭山弟子王休,一直忙于冲击元婴九阶,故未得拜访。”
男修比阮棉高一些,他并不低头,而是只垂下眸子,对阮棉居高临下笑道,
“听说您要在本次大比赢过圣女?可您刚晋级元婴,圣女已是元婴大圆满,不日就要冲击炼虚,您可千万别勉强自己。”
“要是被谁威胁了,可以向我们求救,祭礼司向来很愿意帮助因圣女而不慎陷入危险的人。”
王休叹了口气,继续道,
“圣女心地善良,但太过繁忙,她顾及不到之处,便是祭礼司的职责。”
一旁的女修捂嘴笑了一声,缓缓道:“王休,你就别瞎操心了,没准大师姐当真对赢过圣女有十足的把握呢。十几岁的小孩不懂事,总是心高气傲些。”
说完,她才想起什么般啊了一声,弯下腰来对阮棉微笑道,
“您看我,一时在视野里看不到您,忘了介绍自己。”
“我乃音远山第三长老座下弟子许纷,大师姐若遇到了什么被吓坏了,可随时来找我为您奏安神曲。”
阮棉:“……”
又来了,被别人阴阳怪气的时候,她总是说不出话。
阮棉在内心流泪。
而且,矮子真的毫无尊严啊!
就在这时,阮棉耳边传来一声嗤笑。t
“一口一个祭礼司,自诩权威,”赵岚山目露讥讽,“可怎么不见叫得急的狗的主人在哪呢?”
王休长眉一竖,怒道:“你!”
不等他说第二个字,宋知锋就接了赵岚山的话:“昨日圣女才赶回宗门给阮棉送礼物,约莫累得还未起,的确无暇喂狗。”
许纷的笑容扭曲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圣女不是会睡懒觉的懒惰之人!”
“哟,对那礼物是只字不提也不反驳,”
赵岚山哈哈大笑,
“怎么?听到事实破防了?”
许纷:“……”
王休:“……”
“爱笑就多笑。”王休哼了一声,“免得进了天梯便只来得及哭了。”
“是呢。”许纷再度用袖子挡住唇,低笑道,
“在筑基金丹元婴所有修士面前,炼气期总是还不了一点手,就算多了一个不堪大用的元婴做龟壳也无济于事。”
阮棉:“……”
她张了张嘴,经过漫长的心理搏斗后,终于能发出短促的音节。
却仍然成不了完整的词句。
“别说赢过圣女了,拖着两个没用的炼气期,只怕前一万名都进不了。”王休转身就要走。
阮棉:“……”
她再度努力长大了嘴巴。
可恶……
为什么做不到勇敢呢?
她真的没有长大一点点吗?
脑海中闪现出纷乱的景象,那是她来到修真界后的一幕幕。
不,她可以做到。
她曾经做到过!
心中憋胀的情绪达到顶点,在这一瞬间被引爆了。
炸烂了她的恐惧。
“我们能赢!”阮棉的喉咙终于被冲破,她发出了巨大而尖锐的破音。
让王休迈出的脚步停住了。
第24.4章
阮棉握紧了拳头,盯着王休的背影,眼睛瞪得发痛。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的队友,看不起我!”
她咬牙道:“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要和他们一起赢!”
她只能赢,不能输!
不然就真的死了!
“哦?”王休转回身,仍旧以俯视的姿态饶有兴趣道,“那大师姐敢赌吗?”
“赌?”阮棉皱眉。
“每年的内门大比,大家都会在长老院主持的金轮台进行押注。”许纷轻笑一声,“我们押上全部身家赌圣女赢,师姐呢?敢拿出多少赌自己赢?若是一两颗灵石,倒也不必了。”
阮棉“呵”了一声。
见状,宋知锋伸手要捂阮棉的嘴,赵岚山也开口:“喂,阮棉!你冷静一……”
却都来不及了。
“那我也赌上全部身家!”在怒火和高度紧张的精神下,阮棉冲动道。
宋知锋:“……”
赵岚山:“你傻啊!”
早在双方吵起来的时候,人群就往他们身边聚拢,此刻,终于压不住议论声,众人的表情兴奋起来。
“哎,听到了吗?全部身家!”
“哈哈,金轮台又要多了张卖身契!”
“今年真有好戏看了!”
王休和许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那就请师姐前往金轮台押注。”王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微笑道,“别耽误了时辰。”
在众人簇拥下,阮棉梗着脖子跟了上去,她身边的宋知锋和赵岚山一个皱眉一个扶额,脸色都不好看。
等阮棉在那金光闪闪的台上签了抵押的字契,王休才再度开口了。
“倒是我小看了师姐。”他双目微眯,“没想到师姐有如此气魄。”
许纷也眨眨眼道:“输了要给金轮台打一辈子的工,自己一颗灵石也不能留,这胆量可不是谁都有的。”
阮棉:?
她一呆。
全部身家的意思不是现在有的全部身家吗?
他们的意思是……
“是一辈子的全部身家。”宋知锋面无表情道。
阮棉:???
在阮棉空白的表情中,王休和许纷转身翩翩离开了。
赵岚山气得说不出话,只对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声,宋知锋的表情则从刚才起就没有变化。
阮棉:“……”
还聚集在金轮台边的众人脸上看好戏的神情达到了最外露的高峰。
阮棉刚入天行宗,肯定不知道这个黑心规则。
这下肠子都悔青了吧?
一想到她待会要露出的天崩地裂的表情,他们就都快憋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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