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女(1/2)
虎女
刚下过一阵雨。
天空变清澈了。倒不是没有云,而是颜色变得湛亮。
白色的云从东边一路跑到西边,一蓬一蓬的,像马蹄后面飞扬的尘土──飞扬起来就没有落下去。中间还有几朵灰溜溜的云。一定是刚才那遍布整个天空的乌云中腿比较短的。灰云在晴天和白云之中特别明显,看上去有点局促的样子。
惠歌喜欢看天空,也喜欢踩水漥。特别喜欢听水漥被踩破的声音。
啪!
多爽脆的声音。一脚一个,和一口咬断新鲜的芜菁一样。
袴脚葬了,管他呢!
她眼里看著天空,脚底踩著水漥,一手拎一个竹蔑编成的小笼子,一手拿一枝用火烤弯的竹条,来到虾蟆里。
睢陵城的人们把城北的恭安里叫虾蟆里。因为里中多草树藤蔓,经常能听见虾蟆声。
虾蟆里住的不是穷人就是老人,这些人住的不是草房就是草堆。平时总是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声,有也是病中的呻.吟声。
穷人和老人生起病来都特别危险,小病拖著拖著成了重病,重病拖著拖著就成了死人。病死了更安静了。幸运被人发现的,会用破席裹起来扔进城外的睢水,没被发现的就在原地化成枯骨。
枯骨也有分幸运和不幸运的。
幸运的遇上好心的人或施恩的诏令,简单殓葬了。这个时候常常有战争,战争发生在国家和国家之间,或国家和人民之间。常有战争,便常见死人,漫山遍野,满坑满谷。大家都看惯了,看惯的东西是不爱搭理的。若没有诏令下来,好心收尸的人不会太多。
不幸运的只能继续暴露,给草当盆,给蟋蟀当窠。
听说捉蟋蟀最好的时间是子时以后。但是睢陵城有街禁,傍晚敲钟,钟声响完,城门里门都会关上,不能出来乱晃。
次好的时间是下雨过后。
所以惠歌挑了这个捉蟋蟀的好时候,来到这个捉蟋蟀的好地方。
她在一片空地前面停下来。
一大片的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抽著绿穗,沾著水珠,晶莹青翠。
还有一种草,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开著小小的花朵。纤纤的白色花瓣,中间黄澄澄一块圆心,形状像没打散的鸡子在油锅里煎著的样子。
可能是飞蓬。但是她印象中的飞蓬总是一大把一大把的,这花没有那么密,也没有那么高。
空地的一边是一间破了头的草房,一边躺著一棵枯树。树很大,树干很粗,大概是被十几天前的风雨刮倒的,原地枯掉了。
另一边是夯土版筑的里墙,塌掉一大块,高度从遮著惠歌的眼变成遮著她的腰。
唧……
瓜瓜……
唧唧唧……瓜瓜瓜……
越往里墙走,草越多,蟋蟀越多,唧唧个没完──当然也有虾蟆。
惠歌蹲下来,视线与草尖齐。聚精会神地看。
虫子这种东西有一种很讨厌的习性,听著很吵,仔细要找牠的时候却找不到,就像在夜里拍蚊蚋一样。叶尖上有瓢虫,叶杆下有毛毛虫,脚边有绿背红脚的小蜘蛛,就是没看见蟋蟀。
她听著蟋蟀的鸣叫声,往里墙那一面钻。
用烤弯的竹条轻轻拨开横在眼前的一丛草──
一只蟋蟀在前方的草尖上昂首挺立。
猛然一见,惠歌倒吓一跳,手脚僵了僵。
屏息凝视,居然是一只好家伙!方方的脑袋,绿绿的躯干,金亮亮的翅膀。虽然体型不大,形状和颜色却特别得很。
果然挑了好时候,好地方,就会遇上好蟋蟀!
惠歌悄悄放下手中的竹笼和竹条。正准备要扑上去,霎时止住了。
侧耳听著里墙外的人声。
她很早就注意到里墙外有人在交谈。只是这里尽管位置偏僻,至少还是在城中,有人出没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现在认真聆听是因为那说话声激烈起来,伴随著砰砰啪啪的声响。
她对那种声响非常熟悉──揍人的声音。
回过神看眼前的蟋蟀──
哪里还有蟋蟀?
空荡荡的草尖,馀波似地晃漾。
“可恶!那些人吓走了我的蟋蟀!”惠歌暗骂。
愤愤地靠近里墙,两只眼睛瞪向墙外。
这个时候把里内的路叫巷,里外的路叫街。睢陵城最大的街是贯通县城南北的长青街,也只有这条街是笔直的,其他街没那么大,更没那么直。如惠歌现在看到的虾蟆里外的这条,就是曲扭的湿泞的小街。
她首先看见四五个人的背影,动作是对著小街的另一面墙拳打脚踢。
听那声音打的一定不是墙。
接著发现墙底下缩著一个人。
那人双手横抱在头上,看不见面目。身形瘦小,像个七八岁的小儿。
他抱著头,缩著脚,在猛烈的拳脚下几乎没了身影。
挨揍的可能是个小乞儿。
惠歌听说过,睢陵城里有些轻险少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事就在酒垆里喝酒博戏,喝完了,输光了,便拿拳脚往路人身上出气。
魏国现在是吏治严明的时候,路人也不能乱打,便专打游民乞丐。游民乞丐躺在角落里,很少人会发现他们已经好几天不动了,更少人会去报官。满腔怨怒完全可以在他们身上倾泄干净。
惠歌为这些人的恶行摇摇头,忽然发现一件事。
那小乞丐居然一声不吭!在那么猛烈的棍棒、拳头、脚底下。
其中一个壮硕的背影挥挥手,拳脚渐渐止息。看来是这群混.蛋的头头。
那头头蹲下来,对地上那片残破的人影说:“人家说,好马都是调教出来的。这样骑起来才快活。”
地上的人没吭声。
那人伸出一只肉肉的手掌,拍拍那颗头发散乱的脑勺。
“不要再拒绝我了。我会好好疼你的,跟了我,作官发财都有你的份。”
地上的人动也不动。
即使没人打他,还是一样抱头缩脚,像一颗执著的茧。
只有一句话幽幽冒出来:“那不如打死我吧。”
声音很轻。音调意外地沉稳,不颤不喘的。
只听这句话,一点也不像一个被打得半死的人。
那头头呵呵地笑:“你这样的美人,却要死在我手里,我真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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