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徒(1/2)
博徒
有鸟在叫。
先是咕哝二声,接着大喊:“就就借借!”、“就就借借!”
每二个音停顿一下,如此咕哝与叫喊反复循环。叫声响亮通透,似乎就在附近。
擡头张望一阵,原来停在屋上。
翅膀灰绿,脸黑,头顶一搓白毛。俗呼“白头翁”。仔细看去,叫声和胸腹的起伏一致。应该不错。
那白头翁在檐枋上一边叫一边左右来回跳跃。时前时后,轻盈灵活,像娇小的倡女在高高的丝绳上歌舞。
一般而言,站在篱门外是看不见前堂檐枋的,应当看见的是密密的青黑的瓦。如果是富贵人家,还看得见雕饰华丽的瓦当。可是此时那檐枋上覆盖的瓦片大半落在地上,碎成一座嶙峋的小山。
前堂四支柱子,其中一支断成二截横在地上,一支艰难地歪着。
柱上的椽架撑不住,卸下瓦片,便露出堂顶的梁枋。
除了残颓的前堂,庭中的草也深,藤萝也密。
李良璞搔搔脑袋。
他出身寒微,父祖不过郡县主簿。没有资荫可以凭借,只好精力志学,负帙从师,以才德之名立身处世。游历至徐州,想到有个从兄李志深住在睢陵城,便前来拜访,没想到看见的是这般破败萧条的光景。
站在篱笆前瞧了老半天,也不见半个人影。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可能一家子都还在睡觉吧?
如果不是庭中那一棵奇特的老樗树,他一定以为自己找错地方。老樗树的树身中央突起,二侧凹陷,加上曲曲扭扭的树皮,像一张鼻子很长的老脸。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地震?”
李良璞也有书生常见的毛病──喃喃自语。
身边的灰驴甩甩耳朵,嘤唔二声。
不知道是同样感到困惑,还是对身上沉重的囊橐感到怨苦。
李良璞左顾右望,终于看见前方巷口徐徐走来一个吏人。
黑帢帽,黑布袴褶。腰系灰帛带,带里插一把菖蒲。那是县尉、里佐的通习。他们的工作是维护里闾街道的安宁,出入作息与常人不同,容易撞见牛鬼蛇神,所以流行在腰带上插菖蒲。听说能蠲邪养正,常保平安。
那吏人也在看他。
李良璞便走上前去攀谈。
“请问……君可知道此户人家?户主应是姓李。”一只手引往宅院。
“自然。我是此地里佐。”
“幸会幸会。敢问这户人家发生何事?怎么前后不见人影?”
“你和户主什么关系?”
“从兄弟。敝姓李,名良璞,字雅之。上党人。”
李良璞报上身家,里佐便同他说了缘故。
原来他的从兄李志深自从阿爷病逝之后,嗜酒如命,镇日在东市酒垆里饮酒,也常与人博戏。父祖留下的田园牛车,能换钱的都换了,充作酒费与戏责,家产只剩下这一间宅院。贫病交迫之下,老母也死了。
为了缴纳田租户调,邻里人家已经借过一轮。治丧费用实在凑不出来,只好去跟虎妇贷钱。贷一责十,期限一年。
李良璞听到这里,皱眉问道:“敢问那位‘虎父’是什么来历?”
吏人凑近了,放低声音:“一个守活寡的女人。善于治产,家财丰厚,经商之余也出贷钱帛。”
“噢,虎‘妇’……”李良璞订正似地念了一遍,又问:“国人?”
“这还用问?鲜卑女人才这么悍。”
李良璞啧啧二声:“今日贷一千,一年后还一万。果真是贪残如虎。”
里佐嗤笑一声,纠正他:“虎妇有那么好心?今日贷一千,一年后还十万。若过期不偿,一日生钱一万。”
李良璞倒抽一口凉气:“旬日之间,增赢十倍,虎豹所不及也。”
里佐继续说,后来约定的时限到了,虎妇上门了。他的从兄当然还不出钱。妻子带着儿女投奔娘家,李志深从此不见人影。有人说在水边看见他,似乎想自尽。也有人说在东市看见他,似乎又去沽酒。
李良璞问:“从兄还有这间宅院。卖了还债,总有余裕能过下去吧?”
望望前堂,檐枋上的白头翁已经不见踪影。少了喧闹的鸟鸣,愈显宅院寂寂,草木深深。
他搔搔头:“只是这屋子不知如何破成这样。”
“你以为虎妇为什么叫虎妇?”
“不是因为赢息无厌的缘故?”
“那柱子就是她拆的。”
李良璞与里佐对视片刻,笑起来:“君真是会说笑。”
里佐也笑一下,旋即正色:“我说真的。”
里佐说,虎妇上门讨债的经过他没看见,也是听说的。
李志深因为害怕虎妇上门,抓来一堆野狗绑在门口。
那天午后,一乘轻车来到门前。那群狗起先叫得很凶,引来邻人的注意。
没想到虎妇一下车,环视一圈,狗群就蔫了,各自舔起自己的毛来。
李志深还不出钱,虎妇要他卖屋。李志深不答应,请她再宽延一年。
虎妇不答应,一只手拍在柱子上,那七八围粗的柱子应声断裂。
虎妇说:“今日拆柱,明日拆骨,诚君所宜思量。”
隔天他从兄就失踪了。
李良璞看看前堂,看看里佐。瞠目结舌,惊惶骇异,一时不知作何评判。
里佐见他吓得不轻,笑了一声:“如果你还是要找人的话,可以去东市的老张酒垆看看。没找到人,喝一壶‘醉月’也不枉此行。”
李良璞回过神,问了东市所在。向里佐连声道谢,牵起驴子去了。
东市有入市税,每人二钱。
李良璞面有难色。
看看市门前横七竖八的大小乞丐。这些人从前多在市里行乞。市里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见乞儿,与美酒,以免破屋之咎。”商贩相信乞丐是神仙的化身,因为贫贱最能考验人心善恶。开征入市税之后,乞丐们没钱进去,只好聚集在市门附近,黑压压的像一窝仓皇的蚁群。
也因为入市税,乞儿的可怜相都可怜不起来了。
李良璞暗暗恨声:“过关津要钱,入市门要钱。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
他掏出怀里的粗布小囊交钱。走进市里,没多久便开始后悔。
商贩三三两两,店家零零星星,似乎市门的乞丐还比市里的人多些。
拐过一个弯才稍微有些人气。
或许靠近市门的店租比较贵。他想。
除了常见的米粟菜疏,布帛衣履,也有碗盘罂瓮,席毡帏帐。还有一家膏粉店,脂粉的香味令人精神一振。
走到了岔路。一条路上有牛马羊猪,另一条路上有枣果饼脯。
李良璞在一个胡饼炉前停步。
作饼的老妪看也不看他,把揉合好的饼团一一贴到炉上,又去揉新的饼团。每一个胡饼广约六七寸,厚约四五分。飘扬的热气中隐约有股甜味。
他问:“这饼里和了蜜吗?”
老妪缓缓擡起头来,左眼有淡白的眼翳。眼神落在他的胸腹上,说:“有。”
“还有些什么?”
“都有。”
“……这饼怎么卖?”
“一个二十钱。”
李良璞默默走了。背后游荡着老妪冷白的目光。
左右还有卖粉饼、蝎子饼、碁子面和切面粥等等饼食。尽量不去看。
愈走愈发觉得嘈杂。脚步声、吆喝声、烧柴声、拍和面团的啪啪声、饼食着炉或下油锅的滋滋声,还有另一条路上的牲畜的鸣叫。在这一片庞杂的闹声之中,隐隐有一阵一阵浪潮似的哄笑,高亢激昂。
终于看见了。
一根木柱上张着一块麻布,一个硕大的墨字写着“张”,随着风歪歪扭扭,也看不出字的好坏。木柱下方围着一圈酒坛。后面一间草屋,只有三面墙。没墙的这一面中间偏左支着一根柱,正好将垆台和酒客的坐席划分开来。
左面墙前有垆台,陈列酒瓮酒壶。
当垆的是个少妇。头顶梳圆髻,髻上抽出双鬟垂在脑后。圆髻二边各插二支铜簪,一支形状像戈,一支像矛。圆眼俏鼻,颇有姿色,可惜过于丰腴,脸际的线条都松弛了。脸色也难看,立在垆后像一尊夜叉塑像。
那少妇想必就是郑阿月了。
里佐说,老张酒垆的主人叫张益寿。家里穷,四处自卖为奴客。
东市原本知名的是老郑酒垆,主人是一位姓郑的老头。有种独门的酒酿叫“醉月”,即使曝晒在烈日之下也经月不坏。那张益寿在老郑酒垆作奴客,偷偷学了醉月的作法,佣期结束之后自立门户,就是老张酒垆。
味道神似,卖价便宜,为人又逢迎,渐渐抢走老郑酒垆的生意。
张益寿和郑老头谈合作,二家定价一致,他再出钱资助经营,只要郑老头把女儿郑阿月嫁给他。郑老头答应了。没想到成婚不久,老郑酒垆被一把无名火烧个精光。
市令查不出究竟,便说是雷害致火。
人们私下说那火就是张益寿放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