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精(1/2)
蛇精
“我不能问这个吗?”惠歌淡淡地问。
“你先回答我呀!”
马嫂的声量大了,帐中的人纷纷站起。五六个人走过来,围在马嫂身边。
为首的两个男人葛巾束发,黄衫黑裤,腰系瓠壶。看那装束应该也是信奉水仙的道士。
一个腰插柯斧──寻常伐木用的短柄斧。一个腰挂钩镰──寻常收割麦稭用的带锯齿的镰刀。
钩镰道士问马嫂:“怎么回事?”
“这女的问我,这里哪一天用童女祭祀蛇仙?”
柯斧道士说:“祭祀之事由水仙主持,细节不便透漏。”
“所以除了水仙,没有人见过蛇精?”惠歌又问。
“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没有蛇精的意思。”惠歌直言。
众人一阵喧哗,吵嚷中夹着詈骂:
“你是说水仙说谎是吗?这种话你也敢讲?”
“哪里来的管不住嘴的愚妇人?”
“你是来闹事的吧?”
惠歌看着一张张怒目訾诮的脸,偏了偏头:“所以还有谁见过蛇精吗?”
“谁说没人见过?我阿兄就见过。”
说话的是个少女,大概十来多岁,黄绳束发,黄发黄脸,黄麻衣裙。整个人是一种黄暗的古色,随处可见的贫家女儿的样子。一旦走进人群,就会湮没无踪,不仅难以分辨,也难以记忆。
马嫂附和:“对呀!刁家小弟见过。”
一个年轻人接口:“我见过。”
“那你说说。”惠歌瞅他。
年轻人和少女是飞石村一户刁姓人家的儿女。那一天,他们一起去泗水边,阿兄捉鱼,小妹浣衣。水的另一边可以看见三山,邻近涧谷的坡丘上生着许多鹿皮斑木。鹿皮斑木这种树,特征是树皮会剥落,留下一块一块浅灰色的痕迹,像鹿的斑纹,以此名之。树干上又生着许多青藓,青黄灰白,像癞痢一样触目斑斓。
阿兄一个不经意,看见斑木林里有一个婀娜的倩影──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仙髻云鬟,黄襦绿裳。
仅是匆匆一瞥,女子便掉头走进树林深处。
他一往而深地望着那片林子,忽而有种晕眩之感,恍惚之间,看见一棵十数围粗的斑木树干蜿蜿而动。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原来不是树干,而是蛇身,布满灰白的菱形的花纹,在林叶中盘旋穿行。
他向人们说起这个见闻,无不骇异。
后来三山出事之后,道士说,那美女便是大蛇所化。
“这么说来,你也只是见了部分,而非全貌。”惠歌说。
“你这女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刁小妹啐骂:“只有水仙见过你不信,我阿兄见过你也不信,不然你自己去洞xue里面看个仔细好了。”
“听说右侧这条曲道走下去,尽头就是蛇精的xue口,对吧?”惠歌问。
众人见惠歌似乎真有此意,嘶嘶抽起凉气。
罗拔牵着长福远远站在人群后面观望。听见惠歌这样说,赶紧拉着儿子走了,以免受惠歌惹出的祸事牵连。
“你真想去蛇仙的洞xue?”钩镰道士问。
马嫂和道士皆呼蛇精为蛇仙,再看看祠屋里蛇首人身的木像,显然是将那条吃人的大蛇奉为神灵了。
汉人认为,物老成精。“老”的标准是一千岁,活过千岁的东西都会有异变,蛇可以变成龙,动物可以变成人。一条蛇如果长到很大只,表示牠活了很久,所以山野间有一种说法,大蛇多是神,不可妄杀之。如果看见大蛇的头部有角形者,那就是快要变成龙了。
龙是一种备受汉人推崇的充满传说色彩的动物,是鳞虫之长,人君之象,春分的时候登天,秋分的时候潜渊。而龙又是蛇蜕变的,像蝴蝶是毛虫所化一样,所以有一句话说:“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大蛇头部那个角形的东西,是龙头上的“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
汉人、氐人和羌人都有崇拜蛇的历史,鲜卑人没有。
惠歌也不能理解这种崇拜。蛇这种动物,看似柔弱无骨,实则阴险狠毒,躲藏在草木藤萝之间,伺机而动,毫无美德可言,有什么值得崇奉信仰的?
何况这条大蛇还吃人呢。
大抵信仰是一种感情,也和感情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言。
所以这些人对她的怀疑这样敏感,敌意这样尖锐。
“水仙与蛇仙有盟誓。”柯斧道士解释:“每月以童女相祭,则互不相犯。今日妇人若唐突蛇宫,盟誓既破,不仅妇人有生命危险,三山也会堕入人间地狱,伏尸无算,流血千里。”
惠歌冷笑:“水仙若真有神通,何须与一条畜生缔盟,献祭无辜?”
“无知蠢妇,休得胡言!”钩镰道士喝道。
“妇人言下之意,是非去不可?”柯斧道士一脸痛心。
“对。我家里有人给捉来祭蛇,我想要见识见识真面目。”
“你是听不懂汉语,还是听不懂人话?”刁小妹问。
内容和语气皆讥嘲无比。先鄙视惠歌的人种,再鄙视她的物种。
惠歌面不改色:“取舍既异,何必相干?”
说完,转身欲走,忽然听见有人高声说:“妇人且慢。”
祠屋里走出一个道士。浓眉深目,高鼻长脸,有几分胡人的轮廓。眉目慈善,神情和气,又有几分彬彬的气质。唇上和唇下蓄着髭须,黄而短,简洁齐整,似乎仔细梳理过。一色的葛巾黄衫,革带上除了红绦瓠壶,还佩一把环首刀。黑漆刀鞘,头尾铜扣,中间附有铜带扣,以之系于革带。握柄黄丝缑,刀首如意纹环形,环中用红丝绦结一个圈──套在腕上可以避免用刀的时候脱手。
颜色光鲜,作工精巧,是把好刀。
这人既能佩上好刀,大概是这里的领头人物。
钩镰道士迎上前去:“祭酒,这里有个闹事的恶妇。”
“我都听见了。”祭酒一摆手,向惠歌说:“妇人想见识蛇仙是吗?”
惠歌见这人好声好气,也和顺地回答:“对。”
“水仙道高德重,慈恩宽怀,于此处立这祠屋,就是为了避免无辜百姓无知丧命。然而天底下终究有这样的俗人,譬如夜郎,不信神仙不信鬼,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等奉承水仙之教,看守于此,也不能见妇人白白送命。姑且相送一程,如果妇人因此心生愧悔,迷途知返,也是我等积了善德。”
他又对马嫂等村民说:“此处先劳烦诸位看守,我等去去便回。”
马嫂等人应声不叠。
于是祭酒走在前头,惠歌跟在身后,后面除了钩镰、柯斧道士,另外跟上两个人。一人带着竹木长弓和兽皮箭筩,另一人手持木络长盾和铁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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