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英(1/2)
韶英
惠银的脸贴着那人的胸,像枕着一袭温暖的柔软的皮裘。
脑袋晕乎乎地,不断涌进馥烈的香气,彷佛天地之间充盈着芳草和繁花,佳木和珍果,奶酪和蜂蜜──彷佛到了天堂。
远处有谁在擂鼓作乐,耳边响着隐隐的咚咚声。
她愣了好一会,才发现那是心跳声。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脸边这个人的。醒过神来,仰面去看,望进一双温柔的眼睛。
浓浓的睫毛,深深的褶痕,有些像鹿,又有些像牛,既灵动,又端厚。
一个俊秀中带着稚气的男人。
衣装华贵。头戴乌纱小冠,身穿红地双鹤菱纹绮袍,鎏金铜蹀躞带,带上佩着一个红丝绦紫地黄纹绣囊。
鼓声大作。
这一次她知道是自己的心跳声了。整个胸膛都是震动。
她想要站直身子,无奈手脚不争气,只是发软,彷佛很依恋的样子。又羞又急,霎时满脸通红。
还是卖粉的青年先发现这边的动静,赶紧绕过木架,走来行礼。恭谨地唤了一声:“郎主。”
原来这人就是这间粉肆的主人──陆士远。
惠银见表姐们也过来了,愈发奋力地想要站起。
陆士远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将她扶了起来。对青年说:“你没有发现这里渗出一大片油吗?差点摔着这位娘子。”
虽是责备的意思,声色和润,并不怎么严厉。
青年一看,只见墙角最下层的竹笥,细竹篾编成的人字纹面,底部油汪汪一片。赶紧将上头的三四个箱笥搬下来,开盖一看。
里面有两个长颈带盖瓷瓶。其中一个不知道如何倾倒了,瓶盖没有缚绳,落在一旁,里面的香油也倾泄而出。
青年对着惠银一叠声致歉。一脸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油怎么突然漏出来了。”
这时,细柳兴冲冲地回到屋里,对着惠银说:“二女,我看见了。那是一只花猫,还颇肥的。”
说完,才发现左右都站了人,还多了一个贵气的男子,不由得一愣。
惠银听见细柳这样一说,想起方才听见的声响,若有所悟。对陆士远说:“我知道了。方才我们听见墙边有碰撞声,又看见某只野兽窜出去。既然细柳说是猫,我想大概是那只猫偷偷钻了进来,撞到竹笥,连带弄翻里面的瓶子,才漏出油来的。也不过刚刚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来不及收拾。”
陆士远听出惠银有为青年开脱的意思,打量着她的头脸和衣裳,然后看见裙端露出的履头,一片醒目的湿青的油污。眉头微皱:“可惜了娘子这一双工巧的绣鞋。这样吧,我送给娘子一盒粉,作为赔礼。看你喜欢哪一个,就拿去吧。”
惠银连忙摇手:“不用,不用。这双鞋也穿了许久,该汰换……”
一旁的令萱和淑媛赶紧凑过来,捉住惠银的手,对着陆士远挤眉弄眼。
一个说:“哎哟!我们在旁边也吓得要死,需要抚慰抚慰。”
另一个说:“我已经挑好喜欢的粉了,就差个人来送给我了。”
陆士远没有搭理,径自对青年说:“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去拿来。”
青年拿来一个黄罗包裹。
陆士远一手接过,转过身,临走的时候又对惠银说:“挑个自己喜欢的吧。”似乎看出她的性格体贴,怕她让给别人挑去了。
惠银怔怔地看着人阔步走出堂屋,坐上腰舆走了。
两个表姐在一旁欣羡不已。
一个说:“表妹好福气,一毛钱都不用花,就有人送粉。”
另一个说:“表妹皮肤这么好,根本也不需要脂粉,不如让我来挑吧?”
惠银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她要自己选,便走到木架前细细去看。一干女伴跟了过去。
青年将瓷瓶另外放置,再将竹笥倒过来盖着油污,避免其余人误踩,等着一会再来收拾。走回原位继续应付客人。
令萱对青年说:“你家夫人也是好命,能嫁给这样的丈夫。”
淑媛点头:“真的。老天怎么能这么不公平呢?丈夫既富贵,又俊秀,还那么爱她。”
青年摇摇头:“我家夫人命薄,已经亡故了。”
令萱和淑媛发出惊呼。惠银也擡起头来。
青年看着一双双眼睛都望向自己,似乎对这话题很感兴趣,便又细说了几句:“夫人体弱,怀姙的时候诸多艰难,好不容易挨到生产,也没能度过生死之候,母子俱亡。离世也有二年多了,郎主始终不能忘怀,望日的时候都会让我准备香奁鲜花,前去祭奠。即使尊长见逼,要求子嗣,也一直没有再娶。”
令萱眼珠转了转,迟疑地问:“所以陆郎作这些粉……全是用来祭奠?”
“是的。”
“这么痴情,要续弦也不容易。”令萱感叹。
“娶也不容易娶,嫁也不容易嫁。”淑媛说。
“确实。能与陆氏匹配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
“换作是我也不能接受,丈夫心里住着一个幽灵。”
“生人就罢了,还有个发泄情绪的对象。这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呢?”
“就是。正妻作得这么憋屈,还不如婢妾呢!”
二位表姐一径对陆士远评头论足,惠银却对他更有一种可亲之心。
男人天性好色,见异思迁,因此造成妻妾相杀,嫡庶相害,这一类祸事她自小就听多了。陆士远对故妻的思念能够持续这么久,十分难得。她没有和表姐们争论,默默地挑拣粉盒。
看来看去,却没有特别中意的,想起方才闻见的香味,便问:“方才竹笥里漏出来的是什么油?特别香。”
“那是浸过沉香、佩兰和藿香的乌麻生油,是用作甲煎口脂的原料。”
“我可以挑那个香油吗?”
“如果娘子是喜欢那个味道,可以考虑这个朱色口脂。”
青年递来一个小圆漆盒:“这是以该香油和以朱砂和紫草末作成的甲煎口脂,平时能够用作妆点。冬天快到了,也能用来保养嘴唇,不会皴裂,还能辟恶。否则娘子只带了香油回去,除了闻香也没有什么用处。”
惠银说到这里,歇了口气。烛台上的假蜡烛啵滋有声,伴奏似的。
她对惠歌浅浅一笑:“阿姐也知道我耳根子软,后来就挑了那个口脂。可是一直舍不得用,现在口脂也干硬了,味道也没了,我还是一直带在身边。”
说完,从袖里拿出一个紫罗囊。再从囊中取出一个小圆漆盒,递了过来。
惠歌接过来看。
黑漆盒面嵌着螺钿,颜色游移在银白与蓝紫之间。图样是一丛细枝细叶的卷草,开着五六朵团状小花。看着像是苜蓿。
汉人在汉朝的时候从西域的大宛国得到骏马,连着骏马爱吃的苜蓿一起带了回来,苜蓿便是大宛语的音译。汉人因其花朵有光彩,风在其间吹拂的声音好听,取了个别名叫“光风”。听说洛阳大夏门东北方,原本是从前汉人兵士演武的场地,现在种满了苜蓿,就叫“光风园”。
苜蓿的紫花用螺钿刻画,在烛火的映照中发着微光,莹莹可爱,又与别名相称,手艺和心思都很巧妙,不愧是都城洛阳的出产。
惠银结婚已有数年,这漆盒还能如此鲜洁,显然很珍视,经常揩拭抚摩。
想到这里,惠歌立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有些发寒,生怕自己一手不知轻重就毁了,赶紧将漆盒还给惠银。说:“很美丽的盒子。”
“嗯。”惠银接过来,一手捧着,另一手轻轻摸着盒面。
“你与妹夫后来又见面了吗?”
惠银点头,仔细地收起漆盒,继续说下去。
她和二位表姐从粉肆出来,各有所得,心情正好。看了看时候,也还早,便去了邻近的韶英寺。
洛阳适合游乐的地方,除了市肆,就是佛寺。
今日十五,也是六斋日之一,一般佛寺都开放信徒入内供养。
佛寺的来源有两种,一是出资另造,二是割舍家宅。
洛阳现有佛寺八百余所,每一年尤增加五十余所,增长如此迅速,便是因为第二种来源风行的缘故。舍宅为寺的理由很多,寻常的是造功德,追冥福,不寻常的是家里挖出怪物,或者发生怪事,人也住不下去了,索性捐出来。
例如有个士人家中地下经常传出钟声。后来挖出一躯金像,旁边伴着两个菩萨,便舍宅为光明寺。
或者有个妇人,丈夫死了之后改嫁他人,与新夫同住故夫旧宅。有一日竟看见故夫骑马带着数人,来到庭院中呼唤她,便舍宅为开善寺。
这些宅院出自千金之家,大半屋宇博敞,栋梁高华,还可以一探前主人在此生活的情景,别有趣味。
惠银一行人原是要前往孝义里西北角的宝明寺。宝明寺也是个有传闻的地方。寺旁有个坟墓,据说埋葬的是从前佩了六国相印的说客苏秦,因此僧人常在晨昏的时候看见苏秦的车马羽仪经过。
路上令萱发现了韶英寺。素壁朱门,庭院深深,看着是个清幽雅致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一户人家的旧宅。反正闲来无事,便停了车马,进去走走看看。
庭院铺着一地灰石砖,两侧种着楸树和桐树。绿荫深浓,地上散着浅淡的细碎的阳光,像轻黄色的绵絮。
郁茂的树影之间,有一座楚楚的堂屋。乌溜的黑瓦,沉沉的红柱,素白的墙壁上也落着璀璨的碎光,像成串的金铃。原是前堂,现在成了佛殿,正中供着一躯五六尺的佛像,似乎是旃檀木雕刻而成的,扑鼻一阵檀香。
礼佛毕,沿着灰石砖铺成的小路往屋后走去。
一路花竹深邃,林木蔚然。秋蝉在其中唧唧叫着,像韵律地运作着的织机,在这个空寂的地方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前后不见其他游客,大概都往其他名寺看名气去了。
除了蝉鸣,只闻杳杳的僧人的诵经声。
令萱皱眉:“这里只有我们,大概也没什么好看的东西。”
淑媛点头:“怪无趣的。稍微看一下就走了吧。”
惠银说:“前面好像别有洞天。”
在一列讲殿和禅房后面,有一片花圃,几面短篱,篱前种着蔷薇。
花期快过了,虽然还有几朵红色黄色的花,也已经凋暗了。
短篱后面接着一座石阶,两侧筑着峻挺的假山,披着绿累累的爬藤,山下一片碧悠悠的湖水。石阶上方是一条窄小的石桥,尽头隐在山岩里面,不知道通往何处。
令萱说:“我猜这园子的旧主人应该是个汉人,而且是个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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