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1/2)
天使
屋脊上站着一个人。
散着发。长发从肩膀直溜到膝上,像两大匹黑沉沉的乌布帷幔。中间敞着一条缝,揭出一片白森森的小脸。
即使知道对方是人──中人,惠歌乍见那张脸,仍然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不是涂了粉,一张脸异常莹滑平整。没有眉毛,一双小眼睛,几乎没有褶皱,像陶俑的眉目一样精简。
汉人认为人死了会变成鬼,回到另一个世界,所谓鬼者,归也,从前也把死人叫作归人。鬼的世界跟人的世界很相似,也通行钱物,也划分阶级,所以随葬的东西越多越好,才能给死者带过去,在鬼界过上好日子。当然也要带奴婢,但是用生人殉葬会减损现实的劳动人力,所以改用人形陶俑。
细细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神色也像一尊墓室里的陶俑,隽永的阴森。
一袭绛绡大袖衫子,红黯似血。
那人只有这三种颜色,红黑白,样子却极悚异。若说鬼是吓人的怪恶的形象,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只比脖颈横飞或者头在手中好些。
那人说:“我是摩尼,天使也。你是谁?为何助纣为虐?”
嗓音低细,像一条单调的弦。是男是女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
门边两个卫士听见有人说话,相继醒了。先看看惠歌,再看向其目光所及的屋脊。
惠歌是个异人的事情,已经在奚家部曲之间传开了。还穿戴奚特真的巾服,用他的刀,骑他的马,吃特定的菜,喝珍重的酒──奚家黍米酒昂贵难得,只能因功得赏──家主对这人的礼遇厚待,昭然的跟阳光下出行的金佛一样,亮得人眼瞎。
二人心知惠歌是家主的贵客,又正与屋上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对峙,不敢贸然出声呵叱,只是缓缓站起,抽出刀来。
惠歌瞥了二人一眼。
想着奚特真的人真是训练有素,见了这么可怕的面容也沉着稳静,连惊叫都不出一声。
她反问:“今日那小吏躲进韩寡妇的家宅,难道是要去找你求救吗?”
摩尼重申:“我,天使也,来自上界神国。这个世界即将灭亡,大水之后将有大旱,大苦之后将有大难。五谷不调,寸草不生,瘴雾大作,毒气横行。人命譬如蜉蝣薤露,朝生暮死,转瞬即逝。只有随我顺化,铲除旧害,另立净国,才能承蒙天神威德之恩,得乐离苦,享寿享福。”
这人的说词、手段和目的,活脱脱是另外一个昙影,尤其也是中人。惠歌想,这人一定与昙影脱不了干系,或许是他的弟子。
“你们果然是要作贼。特意加害我妹夫,好能蛊惑民心是吗?”
“你也不是俗人,为何甘愿为凡夫所驱使?埋没于芸芸众生。”
“不为凡夫所驱使,难道要为你所驱使吗?”
“我亦为天神所驱使,可以助你。他日净国若成,许你为国王。”
惠歌冷笑:“那位子太高远了,我可不敢妄想。”
“执迷不悟,终将一无所有。”
“那要看是我先没有,还是你先没有了。”
摩尼见游说不成,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像在笑,又像在咬牙。
身形一晃,顷刻之间,来到惠歌身边。翩翩的绛绡像给风捉弄的浓雾,那里方吹散了,这里又成形了。
一手朝着头脸抡了过来。
惠歌有意捉拿他,不闪不避,只是伸手一格,反掌为爪,去擒对方手臂。摩尼这一着却是虚晃,也没碰着就扬了开来,另一手朝着肚腹送出一拳。
惠歌再挡再擒。
二人都是试探的意思,留着余劲。出手的速度轻快,转眼已交过十数招。
一旁的二个侍卫越看越是心惊。二人近身交战,身影漫漶,糊成一片,看都看不清,遑论出手相助。只能听着急急的一阵拳掌交击的声响,砰訇啪啦,彷佛大雨忽至。
摩尼的红袖蓬蓬乱转,舞得飞快,陡然窜出一只触目的白手。
近身交战,只消片刻功夫,便能知道对方能耐。这个摩尼的功力比典药吏深厚许多,应该潜心修习过二三年,或许更久一些,只是因为作贼消耗掉了。中人借由行气将清气蓄积体内,老花说过,譬如汲井,取之难,用之易,取之迟,用之速,很容易挥霍殆尽。一旦用尽,剩下元气,便与凡人无异,否则就是气尽人亡。
对方气度不及自己,惠歌便肆无忌惮地催使清气,遍行周身,精神抖擞,摩尼这一着杀手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只手是残缺的,末端二个指头齐根截断,拇指横于食中二指之下。指爪奇长,近二三寸,沾着火光,黄中带苍,直朝她喉间刺来。
惠歌直愣愣站在那里。
摩尼大喜,以为给他的袖舞眩惑住了。眼见就要刺入,忽然腕上一凉,惠歌一手飘忽而至,也是伸着食中二指,轻轻一拨,他的手隔着寸尺的距离掠过颈肤,刺了个空。惠歌另一手从下方转上来,绕过他的手肘,搭住他的肩骨,擒个正着。
摩尼遽然失色。
他深知惠歌不比常人,孤掌即有粉身碎骨之力。给她捉住肩头,稍稍一捏就能废去一只手。
双眼圆睁,两颗豆大的眸子左右乱颤。额上突起青筋。左手迅即按上肩头惠歌的手背。
左脚一退,右手绕出,顶了上来,反压惠歌手肘。
本来人体关节是脆弱之处,他固定住惠歌的手背,再压向肘部,就能逼得她卸力松手。然而惠歌的手简直是钢筋铁骨,竟纹风不动。
二人僵持着,不动了。
一旁的二个侍卫在一阵眼花撩乱之后,忽然看见惠歌捉着贼人的肩头,令其难以动弹。赶紧凑上前来,锦上添花,二把钢刀刷刷而至,抵着对方脖颈。
惠歌立于原地,没有松手,思量着要不要挼碎这人的肩胛。
毕竟是中人,如果不弄成残废,高杻重械也制不住。可是即使是中人,伤筋动骨也不是小事,或许一辈子好不了。他已经少了两只指头,难道要连整只手也拿走吗?
转念又想,非常时候,她还同情贼人,未□□于妇人之仁。这些人犯的是谋逆重罪,本是极刑,况且若不是她,妹夫迟早要死在他们手里,留着他三肢健全,已是克宽克仁。
她手下正要使劲,却见摩尼闭上眼睛,周身涌出阵阵青雾。
雾气一朵一朵腾起。
颜色浓绿,泛着葱青,略带些苍黄,像一株老树生机勃发,冒着新芽,开着繁花──妖异的生机。看着缤纷撩乱,闻着腐浊臭腥。
异变陡生,惠歌一惊,登时松手。
只听得当当二声,二把钢刀落在地上。
二个卫士开始作呕。接着咚咚作响,双双瘫倒。眼鼻口角簌簌淌下鲜血。
惠歌两手一挥,朝前撇着大圆。生出大风,拂散雾气。
摩尼随着鬼雾而去,奄然不见了。
此时,一旁的房门开了。
奚特真走出来:“薛惠歌,你还好吗?”
惠歌擡眼看他,怔了一怔。
他和她一样,仍是白日的袴褶戎服,巾带齐整,只卸了腰际的囊袋杂物。似乎知道今夜有变,一直等着,看着,是以贼人方去,他就出来了。
他的问话还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汉人重视男女有别,讲究礼节的士大夫之家,女子尤其藏得深,轻易不能抛头露面,要用各种面衣、团扇或步障遮掩。甚至男女之间,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包括名字、诗文和手作都不能为男子所得。鲜卑人当然不讲究这些,然而惠歌这个小名,她已经许久不曾听人唤过。奚特真连名带姓叫她,不知道如何却觉得亲昵,像揭出自己的某个秘密。
大概是一时情急,见到自家二个精兵倒下,担心她也出事。尽管觉得这份担心莫名其妙,仍令她心下一暖。
奚特真确实一直等着,看着。今日惠歌在城下大显身手,又揪出奸细,查到韩寡妇家,敌人势必有所行动,所以他一直没有入睡。甚至没有熄灯,因为起火耗时,只是用乌布篾笼罩住遮掩,人立在窗边侦候。院中的动静都看在眼里,直到怪雾四起,二个侍卫暴卒。
他见惠歌一脸懵然,以为她也中毒,胸口一阵挛缩,像给人揪得紧。他怕她倒下,便要走到她身边。
惠歌忙说:“我没事。你别过来,这雾有毒,只怕还没散尽。”
“你不会中毒?”
“感觉是不会。我曾经误食巴豆也没事。”
朝槿也吃过生礜石。
奚特真松下一口气。颈际顿时寒森森的,原来冒着冷汗,这时候才觉得了,没有风,却浑身都是凉意。他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为惠歌那样紧张,提心吊胆,自己也吓了一跳。像他这种身分、财富、容貌仪表俱全的贵家子,女人唾手可得,从来也没把哪个女人放在心上过。
这是怎么回事?少了二个精兵也不怎样惋惜,却害怕少了她。或许不过是惠歌举足左右,便有轻重,影响太大,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没有她。
惠歌见奚特真沉默,想着他是为了二个暴卒的侍卫伤心。蹲下去,试了试救治老乔妻子的方式,掩住其中一人口鼻,散出清气。然而毫无效用。
那雾的毒效至重至快,一转眼便害了二人。这二人方才还站在她身边,现下他们的人生却已结束。惠歌心里惨戚,垂着手,默然不语。
奚特真不解用意,以为她在察看二人性命征象。便问:“他们死了吗?”
惠歌点头。
“你进来。”他说。
惠歌又是一怔,还是依言起身,随奚特真进屋。
他拿起篾笼,放出烛光。让惠歌坐在床边,取过巾盘,跟着垂足坐在一旁,拉过她的手,拿起白绢沾水,擦拭她掌中沾着的兵人的血污。
他不知道如何就想着为她作这件事,可是又有些心虚。因此一面擦,一面说:“你就算不会中毒,毒血沾在手上,不经意又去摸其它东西,难保不会害到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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