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1/2)
公主
“你不知道?”居士也讶然。
惠歌摇摇头。她对老翁的神色也觉得不解,彷佛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是分明不是。
明璘娶她,是为家族计深远。况且一去淹年,何来深情可言?
“看来伯玉情深言简,同他的诗文一般。”
居士说,明璘每次见到他,总会打听新近的稀奇事。他一直觉得奇怪,明璘学行坚白,淡泊自甘,怎么会对那些真假难辨的传闻如此感兴趣?尤其许多不过是愚民无识惹出来的。
他说起一个笑谈。
会稽南边的石亭埭有棵大枫树,中间空朽成洞,遇雨则积水。
某天雨后,一个卖鳝的估客路过,很无聊,就把一头黄鳝放进树洞里。后来村民发现了,群情疑骇,以为那头黄鳝是神,于是依树起屋,宰牲祭祀,名为鳝父庙。
直到那位估客再次路过,哭笑不得,将那头黄鳝煮来吃了,庙也就荒废了。
惠歌听了,很有同感。她遇过的中人,也都喜欢装神弄鬼,因为常人难以理解,就容易信仰。
居士也和明璘说过这件趣闻,借机探问。明璘说,他打听这些奇闻异说,是因为妻子喜欢,才广为搜罗,集结著述。虽然夫妻为事际所逼,分隔两地,但是等到重逢之时,他便能按部说给她听。
居士问她:“伯玉把他的著作拿给你看了没有?”
“没有。”惠歌愣愣地。
“我也真想伯玉给我写一卷。姑且不论内容,那手笔就看之不厌。”
“他的字是好看。”惠歌平心而论。
“伯玉之书,天然绝逸,极有笔力。他还在宦海浮沉之时,曾经寄给我函书二封,一次是问疾,一次是辞官。后来有个族兄徙任会稽,闲暇来访,说到现在的士族子弟,多无学术,镇日就知道把脸面剃得光溜溜,衣裳熏得香喷喷,胸无点墨,连字都写得惨不忍睹。我就把伯玉的尺牍拿出来,我那族兄嗟叹良久,还说:‘如此佳手,哪能都无声闻?’跟我要一封,我也没给。我知道伯玉的性格,不会喜欢那虚名。”
惠歌熟悉的明璘也是这样,可是他对她的态度大变,温存款洽,还有几分执着的样子,又令她忖度。听说明璘一直惦记她,懵然之中不免有细细的喜悦,渗进筋骨深处。身体似乎变回中人,飘飘欲仙。然而她感到危险,很快镇静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心语相违的人看多了,她也悟出个中道理。愈是阴险,愈是巧言,才能避免自己的坏心思让人发现。
这老翁既是明璘的同党,自然不能相信,或许二人事先交关,拟了一套说词也是可能的。明璘的目的揭穿之前,谁给他说的好话她都不信。
惠歌敷衍地说:“或许吧。”
居士瞥了惠歌一眼,见她神情木然,彷佛对明璘的心意不以为意,或许夫妻之间在闹别扭,心里直觉得可惜。他有意调和,又说:“伯玉为了你,除了著述,还不惜得罪繁昌公主。”
果然这话愈说愈浮夸,明璘想得罪谁就得罪谁,与她何干?
惠歌暗自冷笑,也不吭声。
说话间,居士已经剥净草茎,同小蒜、木耳一并细切。厨刀落在木砧头上咚咚作响。切好了,再找来鸡子和粟米粉,和进碗里。一面搅拌,一面又说了起来。
若耶山南有条瀑布,注入一口潭,再往下流入若耶溪。瀑布娟秀,潭清绝,周围的岩石平整光滑,像天成的石磴,有游观之美。
明璘很喜欢那里,入山采樵,总要去那里坐一坐。
那一日,二人道上偶遇,便一同前去游憩,坐在潭边的石头上,听水声鸟鸣。
他们背后的石壁,是一层一层盘旋而上。每一层的植物各有异趣,先是山藤野蕨,再是水竹石蒲,至于最上方的瀑布左右,则是楚楚的榉树和楸树。
一群山雀忽喇喇飞起。
一行人从树下走来。
当前的两个男人头戴黑帻,绛衣袴,窄袖小口,黑靴。腰佩长刀,刀环拴着紫绦。浓眉多须,身板很壮。一手按刀,一手垂在身旁,魁实的臂膀涨满衣袖,使得那手离腰际甚远,像浮在半空。
看着像是显贵人物的捉刀卫士。居高临下,气势汹汹。
数个卫士之后,是十数个婢女。在那汹涌而寂静的人潮之上,一乘平肩舆冉冉而至。红罗销金紫芝盖,四角朱紫二色流苏。
空山野水之间,陡然出现那样的步辇,华美绮靡,像某种奇禽异兽。惊怪之余,也有种恐怖的感觉。
居士对明璘说:“我听说最近国家要北伐,四方征收国用,很有些贵人妃主往南方躲。其中有个繁昌公主来到会稽,想要营立邸舍。”
南国贵族妃主争占土地,从晋朝南渡开始,屡禁不止。会稽这地方,因为民物殷阜,更引来各方富强者争驰,凿山浚湖,经营产业。只要各方豪势利益调和,一方山泽说占就占,彷佛与国家和百姓无干。
这个繁昌公主要建邸舍,就是要占山封水的意思。再加上兵祸的消息,明璘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居士颤颤巍巍站起来:“自宋齐以来,公主骄淫无行。加之当前国家用法,缓于权贵,急于黎民。只要无关谋逆,那些人如何烧杀掳掠都不碍事。我们还是先避一避,以免惹祸上身,尸骨无存。”
二人正要离开,却叫那石崖上的卫士看见了,大声呵喝:“站住!”
居士行动迟缓,这一带石径崎岖,也无法快步逃窜。二人面面相觑,迟疑之际,四名卫士从石崖一侧踊跃而下,肃肃行来。
领头的卫士说:“公主欲知此地人事。你们是这里的山民吧?速同我前去进谒。”
口气和脸色一样蛮横。
居士说到这里,手里的面糊也和好了,便撂下陶碗竹箸,拍了拍自己的膝,对惠歌说:“那些人赶羊一样把我和伯玉赶上去,我还磕伤膝头,到现在都不见好。”
说完,人悠悠走进屋里。
惠歌也终于生起火来了。
灰烟汩汩的。
她等到火势稳定才起身,走到灶边看了看。这一口灶的门洞还是长而方,尾端却溜圆了,翘起一个小尖角,像一条小船。或许南方千里为湖,连灶也流行作成船的样子。
凑得近了,有一股异样的香气,来自笸箩里的黄果。她拿起一颗嗅闻,芳香沁入心脾,感觉很清凉。
居士拿了一个胀鼓鼓的麻袋出来,见状笑说:“那是我昨日采的山橘。皮甘肉酸,闻着香,但是劣味,蜜渍才好吃。你要是喜欢那香味,就带几个回去,皮晒干了,可以作成香囊辟臭。橘皮煮酒,也治痰气咳嗽。”
“我知道,我阿娘也常喝橘皮汤。”惠歌将黄果放回去。
麻袋里装碁子面,形状就像方碁,也有叫“切面”的。事先蒸熟晒干,和糗糒一样,可以作存粮。
居士走到灶门,俯身看看火势,喃喃着:“我先来油炸那个叶子好了。”
他拿了双耳铜锅架在灶上,下胡麻油。
惠歌站在一旁,忍不住问:“你们去见了那公主,然后呢?”
居士一笑,这才又说起来。
他们来到瀑布上的石崖,先是捉刀卫士夹道,接着美服婢女,手里拿着画几,翠尾扇,碁子方褥,食奁酒壶,围绕步舆左右。那步舆停在树下,红罗半垂,上面绣着金色的凫翁,一只只排得齐齐整整,瞇着眼,头尾相连。
帐中安坐一人。
面目隐隐绰绰,只能看见帐下床上展着两只衣袖,漫漫如血色的湖。袖里露出一只肥白的手,压着一件金银敷彩纱蔽膝。手腕上戴着一只琥珀钏,黄烁烁的,像冻结的晚霞,剜了一块下来。
步舆前面隔着数步,立着一个妇人。有些年纪了,然而丽妆盛饰,也有几分风韵。细眉微皱,红唇紧抿,神情谨严。
二人近前,她上下打量一会,才开口:“繁昌公主在此,尔等小人顿首,自陈姓名。”
桂花居士也是士族出身,地胄清华,虽然归隐山林,宫廷丑事知之甚详。眼见对方贵势凌人,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为了自保,除了姓名籍贯,连着几个显宦的亲族也一并交待了。
明璘只老实报上姓名住所。
妇人掉头走到步舆旁,窸窣低语。
帐中人影微动。那只肥白的手,食指有意无意地翘了翘。
妇人回来,对明璘说:“公主爱君之貌,欲以为入幕宾,请随行回第。”
居士心下一寒,脸色也变了。入幕宾,原本指的是腹心僚佐,可是长官若是个女人,那意思就很猥下了。尤其直言看中容貌,更不可能是什么策谋之位,只能是玩物一流的面首左右。
听说北国太后肆情失行,有臣子不堪逼幸,逃了过来,然而其实南国妃主也不遑多让。权势使人欲求无厌,这一点真是男女通用,南北通行。
他觑了明璘一眼。
明璘长跪着,脊梁直挺挺的。没看那妇人,也没看帐中人,头微仰,眼神在天际浮沉。似乎也在寻思如何应对。
平原明氏虽然南渡得晚,毕竟是数代冠冕,儒雅世袭。明璘的一位族亲还是当世硕儒,累居学官,与喜好文学的太子交情深厚,住所更是太子资助所成。若提出来挡一挡,或许能使对方投鼠忌器,不敢妄为。
居士知道明璘一向不喜攀亲托熟,正想替他交代推拒,明璘先开口了。
“我已婚娶,拙荆悍妒,凶残猛于虎。”
明璘说着,笑了一下,彷佛想起什么趣事,又或许觉得他的说词不够嘲讽似的。接着又说:“承蒙公主垂青,恕难从命。”
惠歌听到这里,想起先前明璘也说过这话。那时候她人在当场,扯她作说词还可以理解,可是对公主也这样说,简直存心寻衅。
她问:“那公主生气了吗?”
那传话的妇人先生气了。
“何物小子,敢与公主抗拒?不知死活!”
“结发为夫妇,当死生不相负。请以死代之。”
明璘面不改容。
妇人忿忿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字:“滚!”
居士对惠歌说:“我也没想到伯玉会那样说,吓得脚都软了,站不起来,还是伯玉先来扶我。我真怕对方说,既然你想死,那就成全你。我离开的时候,看见帐下露出的那只手,握得死紧,感觉公主气得不轻呢。那一日分开之后,我就没有再遇见伯玉,遣人到白云村探问,他也不在住所。我一直很担心对方怀恨挟怨,暗中害命,幸好他只是回去接你过来。大概经过这件事,有了决心吧。”
什么决心?挟持她的决心?
惠歌先是有些胡涂,后来惊觉自己又受老翁的话语所惑,于是两手抱胸,指爪紧紧掐着自己的胳膊,有点悬梁刺股的意味。
居士拿过一双长长的竹箸,挟着虎杖叶子,裹上先前和好的鸡子粉糊,一片一片下锅。油炸的响声劈哩啪啦,胡麻香气四溢。
惠歌顿时饥肠辘辘,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饱餐一顿。
明璘取水回来,添进瓦瓮。
居士问他著述的进展。明璘说,写是写了些,还没整理成卷。
居士又说,他对惠歌说了繁昌公主的事情,惠歌好像不大相信。
明璘笑说,她一直是这样的,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现在性格多疑,戒慎警惕,所以时时摆着脸色。
二人这样当面评论她,不免有种调侃的意味。惠歌只是盯着锅里炸成金黄色的虎杖叶,也不理睬。
居士拿过一个笊篱,漉出炸好的叶子,再用余油煎虎杖茎、小蒜和木耳,下豉汁、橘皮、椒末和苦酒调味,起锅。最后煮了碁子面,一样用笊篱漉出,盛在三个碗里,浇上煎好的菜汁。
他们坐在屋前的席上吃饭。
明璘自然坐在中间。他与居士吃饭的时候是不怎么说话的,惠歌更没有话说,因此一时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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