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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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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

惠歌经常往睢陵城外溜达。

这一日,她背上仆人阿高为她作的竹弓和箭筩──里面装著数支自制的竹木小箭,五指有四指套上苇编的指套,正要出门,阿妹惠银却进来了。

惠银抱著一个花鸟彩绘黑漆奁。惠歌知道那里面装著针黹内具。

惠银说:“阿娘说,你整天往外跑很不好,要我找你一起练习刺绣。”

从前的鲜卑女人都是往外跑的,骑马射箭,驰骋田猎。

她们先学会作一个男人,再学会作一个女人。由于魏国皇帝积极亲汉,如同其他鲜卑习惯,这种教养方式也改变了。那些在定姓族时努力证明自己尊贵的鲜卑人,首先使用汉人的方法教养他们的女儿。弓箭成为笔牍或针黹,鞍马成为琴瑟或箜篌。

“不要,刺绣多无聊。你跟我一起去玩。”

“阿娘说要刺绣,否则要把你吊起来打。”

“这样吧,我出去玩一下就回来,你先绣著,啊?”

惠歌一边说,一边往门外挪去。话才说完,人已经闪出老远,蹦蹦跳跳去了。

惠银抱著漆奁呆立片刻,也只能回房去了。

惠歌经过居安里的社树,看见大碗和几个小儿蹲踞其下,对著行人车马虎视眈眈。

大碗是茹里长的儿子。居安里的里长姓茹,大家叫他茹里长。

这个时候的里长是一个年轻的官职,创立至今不过三十年。

三十年前,魏国负责户籍检调和赋税征收的官还是宗主。

沿袭中原丧乱之后汉人的生活型态,从山中一座一座的坞堡里出来的仍旧是一群一群的宗族。鲜卑人只懂掠夺不懂农耕,也不懂农地和人民、地主和国家的关系,既然宗族里有宗主,那就由宗主负责检户收税。一来他们最了解宗族里有多少人,二来他们具有号召力,不乐意魏国的人民至少乐意他们。

宗主督护的结果,虽然地方安定了,收到的租调却很少,征到的兵力也很少。因为宗主会隐藏户数,数十家列为一户,只出一户的税赋和力役。

那一位推行汉化的皇帝颁布诏令,均给天下民田。人民生产的衣食也不能再进到宗主私囊,因此创立“三长”。五家一邻长,五邻一里长,五里一党长。

三长为乡官,由地方守宰选取。三十年前的三长,要从地方宗主手中搜人出来,选的都是豪门富族的人。现在的三长,有当官的好处,又没有文才武干的要求,仍旧是豪富人家的目标──这些人家的子孙总是犯滥成灾。

茹里长的祖辈是南方人,避乱来到徐州。

其中有一位叫茹皎,原本只是个小小的县吏,因为相貌堂正,举止恭谨,某任刺史见了喜欢,带去京邑洛阳,成为服侍皇帝的仆役。

皇帝见了也喜欢,不管他出身微细,既不是鲜卑旧部,也不是汉人名门,仍旧让他从大郡太守、州大中正、光禄少卿一路高升,连带一干亲故飞上了枝头。

茹里长跟著飞上去,但是关系远,飞得不高,停在里长的位子。

茹里长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叫茹万,小名大碗。

大碗是个胖子。

他喜欢披一件黄绸短衫,里面不穿,胸脯和肚子垂垂的,像一张小儿气鼓鼓的圆脸。有时候只穿左半边,袒露右边的躯干,经常令惠歌想到婚宴上才吃得到的“金雪猪”。

这道菜是将还在吃奶的肥肥的小猪,刷上清酒和猪膏烤炙而成。琥珀色的外皮,鲜嫩的内里,入口即化,肉汁美如甘泉。皮似金,肉如雪,故名金雪。因为缓火慢烤,费时耗工,一只要价五千钱,寻常不能吃到。

惠歌每次看见大碗,总是不自禁流起口水。

大碗看见惠歌,叫了起来:“喂!臭虎女,你要死去哪里?”

大碗和惠歌住得近,年纪近,兴趣近,经常一起玩耍打闹,一起挨揍。

两人曾经躲在里门的树后,朝路过的车牛丢石子。结果丢到一位州佐,揪出两人问罪。爷娘赔上许多笑脸和绢钱,大碗和惠歌则赔上许多皮肉痛。

还有一次,两人和其他同伴在城外角抵。惠歌以为脚下踩的是杂草,后来才知道那是葵菜的苗。一片葵田因此惨不忍睹。结果一样是爷娘赔钱,小儿赔肉痛。

惠歌渐渐觉得和大碗一起闯祸没意思。尤其她开始射箭之后,就渐行渐远,各玩各的了。

“死胖子,干.你屁事!”惠歌回答。

“我们要去捉小狗来玩,你去不去?”

“不去。”

“那你滚吧。”大碗“呸”了一声。

惠歌走出里门,绕过灰灰黄黄的墙,转过青青绿绿的树,这两个动作重复几遍就到了城外。她从没特别去认识这条路,她的身体比眼睛更认识每一处转折。所以很晚才知道这段路有名字──敬顺巷,居安里,长青街,睢陵县,彭城郡,徐州。

睢陵城因为邻近敌国边陲,城墙夯得很厚。在她的眼睛还浅浅小小的时候,那片泥黄色能够遮去大半的天空。

她走过粟田。

现在是春天,种粟的季节。

种子刚播下去,还没发芽。秃秃的畦垅齐整而荒凉。

走过野地。

草很高,花很多。

走到鼻上唇上冒出薄汗的时候,来到一片繁芜,后面连著青蓝紫绿的山。

惠歌特别喜欢山前这片矮林。

这里有树,不太密,处处是掉落的阳光。有草,不太高,缠扰都在膝下。

正适合她年纪的玩耍场所。

在她自己看,她是拿箭和小动物玩。在其他人看,她是拿牠们来练准头,不管死活。

这从她寻找猎物的方式可以看出一二。一般人是看中什么,再拿箭来对。她是先搭好箭,再四处瞄,看什么顺眼就张弓。这里有很多她看顺眼的东西,小鸟,野兔,老鼠,蜥蜴,蝘蜓,绿背红脚的蜘蛛。

她拿这些小东西当鹄的,觉得一种恶作剧的愉快。

愉快经常在想像中滋生。

她会在草地上葡匐前进,靠近树背之后一跃而起,抄起小弓小箭就往某个方向蓄势待发。那里有一个她想像中的危险。或者,她会在树干背后躲躲闪闪,遇到空处著地滚一圈,滚进阴影处,再重重吁一口气,好像真得逃过什么。

她和自己的想像玩了些时,忽然听见一串鸣声。

枝头上有只黑鸟。

那黑鸟的尾巴比身体长两节。叫声忽高忽低,有抑有扬,唱歌似的。

一如既往,她在树林间葡匐而行。从树后闪出来,手里的箭随即放出去。

那是一枝削尖了头,胡乱扎些羽毛的小箭。

她已经能够将它射.出声音来,却还没快到超越动物的灵敏。

在箭到达黑鸟停栖的树枝之前,枝上已经空了。

黑鸟的叫声在林间轻盈地涌著。

还是那么婉转动人,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惠歌很失落。她知道要再看见那只黑鸟不容易了。

后面那么大的一片山,丢了一刻等于丢了永远。

她射箭原是想留下牠,即使她没细想过用箭会留出怎样的伤残。她还没真用箭留过些什么。

望著空荡的枝头,那份旷远忽然令她感到可怕。

弯身从腰上的小木筒抽.出箭来,准备随便找个什么东西来分担她的失落。

她直起身,搭好箭,拉满弓,忽然发现──

箭头前方站著一个少年。

她吓了一大跳。视野和知觉一下子走岔,右手一松,将箭放了出去。

仿佛一股冷泉从胸口涌出,浸满四肢。惠歌的手脚都起了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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