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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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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花

惠歌家里有位荫客,叫老花。

老花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这个时候到处有来路不明的人。许多是难民,给战火这儿吹那儿吹,逃命的时候族谱家籍全给扔在脑后。难民有的躲到海岛上,有的躲进山林中,懂些才能技艺的,会躲到豪门贵姓家里,成为荫客。不入官.府的户口,不纳税,不服役,把自己留给豪贵去剥削。

老花是在惠歌大约八.九岁时来的。

只身一人。脸皮黑皱,身材高瘦。上半身和下.半.身等长,一种驽钝的比例,会将坐辇擡成针毡的样子。

问他何许人?

只说是北边的难民。

问他来这里作啥呢?

只说混口饭吃。

看上去不中用,不讨喜,本来不收,但是这人说他懂树艺畜养,经商射利。惠歌的阿娘想了想,试试也无妨,不差那一天三碗饭和三百钱。于是定契。定下的是租佣契,以三个月为期,不卖命。

事后证明,这是作奴才的人才。

作多吃少,赚多花少。

三个月的租佣契续了又续,延续到现在,老花已经是惠歌家的典计。

典计比奴客的身分还要高一些,负责管理主人家的田地和商贩。

惠歌的父母提起他,口头上也敬三分。

惠歌与老花的交集起因于一场偷窥。

这一天,惠歌在城外抢摘野蚕茧。

她不知道采这东西能作什么,只是路过看见许多家新妇女儿都来采,想必是宝贝。抢到一半,擡头见一片柞叶下藏著一只绿蚕。三寸长,春绿色,轻轻蠕著,像汉人闺女乍被唐突的羞赧与不安。

她立刻扔开满怀的野茧,将那根柞枝拉下,小心翼翼地摘下那片藏蚕的叶子回家。

走到半路,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养这虫。

该住哪?该吃啥?该注意什么?

问题一浮上来就沉不下去。

于是她拐一个弯,往田塍里去,目标是家奴的屋庐。

这个时候到了农获时节,人们会在田侧起间草庐,格局很小,又叫蜗牛庐。农人夜里不回城,住在草庐里,恒宿守视。

惠歌大约记得自己家有哪几块地,打算找个田里滚过的大人来请教。

走著走著,她看见一间草房。

勤于射箭的她习惯把眼神丢得很开。远远地,从木头支起的窗櫺间,她看见老花坐在板榻上,有只雀鸟在他身边飞。

再走个两步,多盯个两眼,她发现一点蹊跷──老花身边的雀鸟飞不走。

飞得远些,老花的手会往内揽。飞得近点,老花的手就往外送。小鸟没在老花的手里,却处处是老花的手掌心。

等到第三只从门口溜进来的雀鸟也落入同样的处境,惠歌已经很肯定──老花是个“幻人”。

幻人会作幻术,有吐火的,吞针的,或者空盘生莲花的。

只要在斋会或是佛像出行的时候往寺庙附近转转,此起彼落的钟鼓丝竹声中,那些幻人也在此起彼落。

她拔腿奔进草屋,要老花教她这一套笼鸟的幻术。

老花手不舞了,搁到腿上。

三只鸟儿终于低低飞走,精疲力尽似的。

惠歌问:“你这是什么戏法?”

“哪里有什么戏法?”老花脸际是涔.涔的汗,仿佛干完一场重活。

“我都看见了。”她大声起来。

“看见什么?”老花的脸有些阴,口气像寒风呼呼地吹。

“你这样那样的。”她的手胡乱比划。

老花笑起来。

惠歌从他脸上看出自己有些蠢。

“我想学你这样那样。”她郑重申明意愿。

“这不是元女说学就能学的。”

老花终于露出一点口风。“元”是最前面最先开始的意思,魏国的帝室拓跋氏,汉姓为元,大概看中的也是这个意思。惠歌在家中排行最长,是第一个女儿,家里的奴婢都这样称呼她。

惠歌又问:“那我要说什么才能学?”

“不是你说什么就能学。”

“那我不说什么就能学吗?”

惠歌从老花脸上看出自己不仅蠢,还很缠人。

“我要先观察你能不能学。”

“好。”

惠歌猛点头,请他尽量观察的意思。

“首先,这事不能说出去,你要守密。”

“好。守密。还有呢?”

“还有,你来这里作什么?”

惠歌想起绿蚕。伸出手上的柞叶,上头却空了。

“这里本来有一只蚕的,哪里去了?”

她左转右转,眼神四下搜。

一定是方才胡乱比划时甩出去了。

“你抓蚕来想作什么?”

老花坐在板榻上看著惠歌自己忙。

“想叫你教我怎么养牠。”

“你想养蚕?你知不知道蚕是什么?”

惠歌的动作停下来,擡眼看老花。

“是怨恨。马对主人的怨恨,主人对马的怨恨,所以生出蚕。”

“什么马?什么主人?”她的脸色青惨下去。

老花的故事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有个女儿,想念远征在外的父亲,便对家里的白马说,如果牠能把父亲带回来,她就嫁给牠。白马果真将人带了回来,父亲却在得知女儿的承诺之后将白马杀害,皮毛晾晒在庭中。

某天这位女儿经过前庭,白马皮突然将她卷起,随风飞去,最后在大树间化成一只白虫,就是蚕,你缠我我缠你的蚕。那大树就是桑,伤心难过的桑。

惠歌被这故事狠狠地唬住。

老花说:“你把那蚕带到这里来,又将牠丢失,那怨恨会找上你的。”

“那我要怎么办?”

“待在家里,别出门,或许有救。”老花一脸沉重。

惠歌一脸懊丧恐惧地走出去。

过一会儿,她又跑进来,说:“那个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老花这两个字回答得像一声叹息。

“那个父亲挺可怜的吧?马没了,女儿也没了。照我阿娘的话说,你知道一头马值多少钱吗?下地狱也要追回来。那个父亲什么都没了,他该怎么办呢?”

老花没说话,只是看著她。

她觉得那眼里有种讶异,像看到一匹狼在推让,一头虎在忧伤。她看到自己在那双眼中不那么蠢了。

惠歌又说:“而且我抓的那一只是绿色的,怎么白马会变成绿蚕呢?”

老花啧一声,一脸功败垂成的阴暗。

“何况养蚕缫丝的人多著哩!今天我只是把蚕丢了,那些人还把蚕晒死!晒不死就淹死!”

老花又啧一声。

“还有阿,我三姨娘她……”

老花举起一根食指,示意她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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