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1/2)
贺兰
隔天早上,惠歌来到三姨娘家。
惠歌的阿娘是鲜卑人,本姓贺兰,原属于贺兰部。
贺兰也有叫作“贺赖”的,因为是北方胡人的语言,汉语音译会有些微差异。意思是马,也不是普通的马,而是駮马。駮在汉人的传说中是一种像马的猛兽,身体的毛是白的,尾巴是黑的,头上有一只角,还有老虎的牙齿和爪子,可以吃虎豹。当汉人发现北方有一种骏马,身体黑白相间,与传说中的駮描述相似,就取名为駮马,北语则称这种马为“贺兰”。
至于贺兰部的起源,有人说,那是在北方有一座山,山上长著许多白草,远远望去,好似駮的毛色一样,那座山被叫作贺兰山,居住在附近的部落被叫作贺兰部。也有人说,北方有一种人,身材高大,从事渔猎,善养駮马,他们居住在一条河边,那条河被汉人称为駮髯水,贺兰部是那种人往南迁徒的分支。
当鲜卑人还生活在北边草原的时候,追逐著水草生活。
追著追著,遇到其他人,打得过的就烧杀掳掠,打不过的就握手言和,一起喝水,一起吃草,一起追逐下一批水草。因此鲜卑人的组织就这样组成一个“落”,再由数百千落,结为一个“部”。“落”的领导者是小帅,“部”的领导者是大人。各部大人之间,依照部落强弱决定地位,但是部的独立性非常高,鲜卑人的部与部之间,类似汉人的国与国。
其中,建立魏国的是拓跋部。
拓拔部的人会把头发剃去部分,原先被汉人叫作秃发。秃发难听,改作“拓跋”。
拓跋部与贺兰部曾经有非常密切的姻亲关系。在中原被各族占据的混乱时期,拓跋部一度衰危,经贺兰部大力相助而建国,而贺兰部面临其他部族的侵伐时,却被拓跋部趁隙吞并了。
拓跋部平定中原之后,采取离散诸部的策略。鲜卑人的部落改成汉人的编户,各部人民四处分散,各自分给一块土地定居。定居之后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爱往哪跑就往哪跑。原来的部落首领虽然在名位或生活上有优厚的对待,但是对部落的统领权从此瓦解。
贺兰部定居的地方在相州。
惠歌的外曾祖是贺兰部落的小帅之一,落脚的地方在相州安阳城。外祖父担任相州别驾的时候,结识她阿公。
惠歌的父辈起源叱干部的部落大人,受赐过爵位。惠歌的阿公原本在平城里当官,得罪太后,外放到枋头镇当镇将。
魏国在地方的编制上,早期除了州郡县,为了军事需求还设“镇”,镇下皆置戍城。有的镇自治一方,有的镇管辖区域与州郡重叠,有时候也会由州郡长官兼镇将。而相州的汲郡,太守所在的治所便是枋头。惠歌的外祖父作为州别驾,除了大小州事须经过他副署外,还会跟著长官巡行郡县或督护郡事。惠歌的阿公来到枋头当镇将,公事上与外祖父有往来,两个都是离开权力中心的人,没事就互吐苦水。
苦水的源头,在于魏国草创之初,官吏没有固定的俸禄,亦即没有明文的、统一的、按官品高低发给的酬劳制度。他们的收入来源,仍是鲜卑人在草原的生活习惯──先掠夺,后分配,仰赖皇帝论功行赏或心血来潮。尽管朝廷会发给文武廪给,像是粟、肉、酒、盐和衣物等等,但是配给不因官员职位的高低而有多寡的区别。而且仅以官员自己一人的用度计算,不包括家属奴仆,维系家庭生活的收入仍然仰赖皇帝的班赏。
官员的贫富取决于和皇帝关系的亲疏,像惠歌外祖父这样的地方官吏,以及阿公这样戍守军镇的将士,南向征战的机会不多,又不在皇帝眼前晃悠,赏赐总是轮不到他们。
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鱼肉百姓正常,不鱼肉百姓不正常。
后来,惠歌的阿公又蒙皇帝赏识,调到南方的徐州当长官,担任徐州刺史。刺史对自己的佐吏有部分的任命权,没有任命权的职位也有推举权。阿公推举外祖父为徐州平南府功曹参军,兼领睢陵县令。
魏国官吏的任用,在没有俸禄的时候,也没有任期的限制。惠歌的阿公在徐州当刺史,一当就是许多年。徐州是边境,与敌国梁国接壤,很受皇帝重视。赏赐不少,家业颇有发展,阿公与外祖父两家也互相结亲。
贺兰氏,赐汉姓贺。惠歌的阿娘叫贺梅。上面有一个姐姐,惠歌叫她三姨娘。贺梅嫁到徐州之后,贺椿也嫁给徐州的富姓莫氏,与惠歌家同样住在睢陵城,因此往来最为密切。
三姨娘住在延福里,和惠歌家只隔两条街。
距离近,平常阿娘都坐板舆过去。板舆是一块方形的板子,大小仅容一个成人独坐,前后各有一舆夫,双手抓.住板边的木条擡行,比牛马拉车简便。今天阿娘却用帷车──四面用帷帐罩住的隐密的牛车,里面装载不少食蔬绵彩。
惠歌想,可能还有些别的客人。到了三姨娘家,发现大姨娘也来了。
大姨娘叫贺柳。因为夫家在相州的缘故,归宁次数最多,三.不五时会为其他阿妹捎来家乡的讯息。小.姨娘贺桃嫁得最远,寻常难以相见。
客人们聚集在后堂。大人坐一连榻,惠歌一干小辈另坐一连榻。
连榻长而广。底部不是实心,侧边剜出连续的钵型的洞。洞很大,每两个钵洞用一根木板与对侧相连,探头往钵洞看去,榻底明晃晃的。偶尔榻上的人动作稍大,可以看见尘灰飘飘落下,染上门外的晨光,像一蓬一蓬的金屑。
惠歌坐的这张连榻刻四个钵洞,洞与洞之间形成的足,长面两侧加起来共有六个。这张六足连榻可以坐满六个大人,现在坐著四个少女──坐的都是女儿,男儿早早呼朋引伴,到园子里玩去了。
惠歌盘腿坐在榻上,面向堂门。
右边坐著阿妹惠银,左边坐著大姨娘的长女尉令椿。尉令椿身边挨著她外妹尉令萱。大姨娘第一任丈夫病死,再嫁尉氏,令椿也为尉家养育,从尉姓。这个时候同母异父的阿妹,称为外妹。
四人约略围成一个圆,侍婢在这个圆中陆续摆上盘碗。
一个有足的瓷盘放到惠歌跟前。瓷盘高四五寸,外缘浅褐色,颜色往内渐深。盘里叠著许多琥珀饧。每一颗大小如碁石,颜色如琥珀,因此得名。这瓷盘颜色选择很好,琥珀饧有盘底的深蕴,盘面有琥珀饧的流光,看上去很富丽。放在其他颜色的盘碗里,一定没有这样引人食欲。
另外一个摆上的同式样的瓷盘里,放著晒干去核的杏肉。黯淡的橘黄色,表皮扁扁皱皱的。没有琥珀饧那么好看,倒是惠歌喜欢的滋味,又酸又甜,吃多也不腻。每个人身边各放上一个瓷托,瓷托上有一个深腹瓷杯,斟满清水。
侍婢来回穿梭的时候,令椿向惠歌搭讪著说:“表妹好像瘦了一点。”
“有吗?”惠歌嘴里嚼著杏肉。
这种亲族聚会,多的是虚浮的无聊的谈话。阿娘与姐妹相聚固然欢喜,有许多话可说,可是惠歌与这些表姐妹一年见不上二三次,不怎么熟稔,她也不是喜欢应酬周旋的人,因此一脸意兴阑珊。
“有阿。最近学了些什么?开始学织纫了吗?”
惠歌嘴里的杏肉从右边嚼到左边,再从左边嚼到右边。细细嚼烂,咽下,说:“学《论语》。”
“《论语》?汉人的书?”
“对。”
“学那个作什么?”
“我也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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