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1/2)
舞女
“我不要嫁人!”
朝槿回到帐前,开始哭叫。
“我才不要嫁给俗人!”
这一喊,宾客跟着起骚动。
一来是因为声量很大,彷佛就在耳边说话。二来是因为音色低沉嘶哑,像年久失调的琴。
贺梅说:“这女郎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药石吃多了,嗓子变成这样。”
“嗯……”惠歌虚应一声。
贺梅见惠歌心不在焉,若有所思,便没再跟她讨论,继续看戏。
“董家夫妻非常着急,请来许多巫医术士,全都束手无策。可巧师君路过,看了看,对董家夫妇说,这是受到邪魅所惑。需要等到夜半之时,才能有个究竟。”
路天文一边说,一边踏着舞步。巧妙地与朝槿相对,像个旋转的圆。
笛箫的声音低下去,琵琶参与进来。琵琶这种乐器,弹得快,很容易令人精神紧绷,带出一片风声鹤唳的情境。乐音跟着转为急促,琵琶声哗啦哗啦倾泻而出,像午后急簌簌的一阵雨。飘暴而来,戛然而止,将人们的千头万绪都涤净了,心思全收束在场中。
宾客敛声屏息。
场中二人也停下来。
路天文左手亮出一条麻绳,将朝槿反手捆起来。朝槿垂首跪在大帐前。
细细的鼓声轻轻地敲。孤单地,韵律地,像长廊里缓缓的由远而近的屐声,给人一种没来由的恐怖。
“夜里,有个男人出现在朝槿房前。”路天文说。
一个祭酒扭着身体走过来。
路天文跳上去用蝇拂甩打两下。
祭酒往后翻出两个觔斗,滚了滚,最后倒在地上。黄衫大敞,胸腹上有显眼的歪来歪去的墨画,样子像条蛇。
“没错!这人乃是蛇精所化!”
宾客很赏脸地发出惊呼声。
“须臾,又有个男人出现了。”
第二个祭酒作爬行状,动作极慢,似乎老笃之极。路天文再次用蝇拂甩打两下。
那人没有翻出去,就地便倒了。一样敞胸露腹,上面画的是只乌龟。
“第二个出现的是只乌龟精。然后出现第三个人。”
第三个祭酒也作爬行状,只是速度和模样不同。昂首翘臀,乍行乍止。
有个童音喊:“这是老鼠精!”
宾客一阵哄笑。
那祭酒对着孩童方向宽衣,笑说:“错了!我是大白鼍!”
孩子给逗得嘻嘻哈哈,蹦蹦跳跳。路天文赶过来打那祭酒,人也倒下去。
贺梅忍不住说:“这些道人颇有童趣,看起来也不像什么邪门歪道。”
“确实。人很亲和,说得深入浅出,老少皆宜,难怪能发展成这样。”
惠歌回应,撚起一颗黄茧糖来吃。嗯,真甜。
场中,路天文走到朝槿面前,撚着髭须,摇头晃脑地说:“那只大白鼍是你的相好,乌龟是媒人,蛇是传通。你是人,莫与精怪为伍。现在妖魅已除,神魂速速归来!”
说完,解开腰间瓠壶。喝一口,对着朝槿头顶喷出一片水雾。
水雾氛氲,袅袅四散。
朝槿身前却溜出一道烨烨的流萤似的火星。惊呼声方起,只见一条黄衫朝火星飞过去,霍地烧成一团火。
灰烬四落,朝槿挺身而立。
黄衫褪去,露出一身鲜妍异常的上衣。绯轻纱罩黄缬襦,蓝白云鸟纹锦大袖,紫罗长寿纹绣带,带下垂挂五彩细珠。
再脱去风帽,环视一周。
惊叹声此起彼落。
她的乌发在头顶盘成一圈,往右侧拉出一鬟,贴近耳处。鬟根插着一支硕大的铜鎏金嵌玛瑙牡丹花钗,另一侧缀着一圈铜珍珠杂花。这种比偏髻更偏的髻,叫坠髻或堕髻,或叫堕马髻,大概看起来不是很正经,有部分人认为是一种妖髻。
妖髻配上彩衣,分外相衬。
细蛾眉,猫儿眼,鹅蛋脸。
桃红的面颊,大红的丰唇。
谁也没想到那种嗓音的主人会是这样一个靓女──
丽色如画,媚颜如花。
顾盼之间,旖旎无限。
乐音再次嘈嘈切切,铿锵镗鞳。朝槿随之起舞。
踩着欢快热闹的节奏,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随着身体和脚步翻上翻下。一下子像摘星,一下子像洒花。像刚刚撚起什么,然后一下子又丢了。
道人全退下去,将场地留给朝槿挥洒。
曼妙的舞姿,袅娜的身形,翩跹的袖带,婉转的娇态,看得人目不转睛──尤其是男人。
就像对面的三舅父,一脸如痴如醉。一旁的庶子本来也看着,似乎发现惠歌的目光,移过眼来。
惠歌不想招惹他,转开脸,对着身边的五碗盘陷入苦思。
剩下荔枝和槟榔没吃过。
荔枝要剥皮。槟榔有涩味。
还是槟榔吧。
她才伸出手,贺梅突然轻拍她的肩,朝床前努嘴。转过脸,看见朝槿居然在她们床前原地回旋。
她的脸便青了。
这个时候的宴会,宴中必定会跳舞,跳舞必定要旋转。有人说舞蹈一直旋转是胡人的风俗,其实汉人跳舞也会旋转,只是转数多少的差别。汉人汉朝的时候,有一次分封各地的诸王入宫祝寿,皇帝让他们跳舞,其中一位只是举着双手,屁股扭来扭去。皇帝问他:“为什么跳得这么奇怪?”他回答:“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封地太小了,导致跳舞无法旋转。可知从前汉人跳舞的习惯。
跳舞要旋转,所以很多人不喜欢,但是宴会中又经常以舞相属。属这个字,有托付的意思。属舞,就是把我的舞托付给你继续跳下去,或者一起跳下去,类似饮酒的时候很多人喜欢劝酒──以杯相属。
这之间的纠纷,惠歌从小听多了。属舞不起,或者舞而不转,常常能令宾主不欢而散。
朝槿在那里原地打转,绕身摩地,抛袖伸手,便是属舞的意思。
贺梅说:“人家转了这么久,你就下去一起跳吧。大家都在看着呢。”
“我体弱,不堪舞旋。”
“……”
左右开始跟着节拍抚掌鼓噪。一方面是支持朝槿,一方面是催促惠歌。
惠歌擡着脸,袖着手。只是无动于衷,眼睛瞪着眼睛。
还是朝槿跳走了,回到场中。惠歌松了口气,继续挑拣槟榔。
横笛和琵琶急似流星赶月,铜钹和都昙鼓重如天崩地裂。最后一齐收尾,干净利落,毫无余音。
朝槿也停在那里,一只手撑在地上,倒立着,两脚高擡,从右弯至左,一只手捉着近身的脚肚。黑靴一上一下,黑裤上的黄绫缚带直落下来,尾端原来系着两个小铜铃。
朝槿人往左一倒,两脚着地,细腰一挺,人便站了起来。
体轻筋软,动作毫无凝滞,实在赏心悦目。
掌声和叫好声汹涌不绝。
路天文走上前来:“朝槿病差之后,志慕神仙,便辞谢父母,追随师君,如今初得乘??之术。大家都知道,??是草鞋,乘??就是骑乘草鞋,让草鞋带你飞。因为自己毫不费力,所以日行千里不是问题,周流天下,不拘山河。现在就给诸位见识。”
朝槿先是向左右各一笑,示意她要开始了。然后蹦跳数步,便往前跑去。
一径跑到竹架前,脚一蹬,跃上长竹。足下不停,竖直的长竹彷佛平地,人在上面奔驰。
到了中段,或许实在太高了,便手脚并用,攀缘腾挪,直到顶端。身子猛地倒翻下来,人挂在那里──用二只脚勾着竹子。
胸首微昂,像佛寺的壁画里,那些头下脚上的散花天女。
画师想象中的姿态,竟实现在眼前。看得人心惊胆跳,无不抽气。
只有惠歌在喝酒。
贺梅瞥她一眼:“你快看哪,好吓人呀。”
“嗯。”
惠歌将琉璃卮放回盘中:“这酒好喝。”
“那么高的地方,不知道她要怎么下来。”
“要下来还不简单?人生最容易走的路就是下坡。”
“……我是说安全地下来。”
贺梅才说完,朝槿就下来了。
人挺身立于长竹之顶,往前一跃。在空中翻两圈,随即飘坠,像只纸鸢。
人们很快察觉不对劲,惊叹化做骇叫──
她的落点竟朝着大帐右面的纱幄!
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就算是颗小石子砸到脑袋也能死人,何况是个人。
狂风刮下来,场面失控。
纱幄翻飞,黑漆竿架坍塌四散。周围的宾客连滚带爬下床,跑出帐幄。果肉饼食散落一地,□□的酒浆攀下矮床,蜿蜒而去。
有万钧之势的过程,却没有石破天惊的结果。
朝槿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她面前的惠歌也好端端地坐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