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1/2)
乳母
晨光溜过窗格,落在内室的菱纹铺地砖上,像散了一地的金箔。
窗边摆着一张矮床。床上支着银镂圆座带槽铜镜台。
槽中架着一面错金银夔凤纹铁镜。镜中映着一张雪白的脸。
盼盼端坐镜前,瞧着自己的模样。
侧脸向左,端详一阵。再侧向右,继续端详。
因为右眼比较小的缘故,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左脸比右脸好看。今天换了新镜,听说工匠的手艺很好,镜面不只光亮,人在镜中也不会失真。或许是这个缘故,她发现自己的右脸也好看。
还是公正无差的镜子才能照出她的美貌。
心念一动,她对着镜子说:“今天梳点别的吧。”
采兰站在床边,一手拿着云纹半月玳瑁梳,一手拿着鎏金铜梳刷,仔细刷着玳瑁梳齿之间的垢腻。见盼盼的头不动了,搁下梳刷,正要替她梳头,闻言一愣:“夫人想换什么式样?”
多年来盼盼总是梳着右边的偏髻,几乎不曾变过。
一来她觉得自己左脸比较好看。二来从前刘峻在她梳偏髻的时候盛赞过。
今日忽然改变心意,采兰不免讶异。
因为舞伎的事,刘峻这回狠下心,已经三个月不曾回来内室同寝,也不曾和盼盼说过一句话。采兰原以为盼盼会放下身段,讨好求和,现在看来,还是骄矜自我,连刘峻喜欢的式样也不梳了。
“听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我也换个造型,或许又能把刘郎吸引过来。他已经三个月没和我说话了。就为了一条贱人,需要这么折磨我吗?”盼盼彷佛自语。
采兰沉默。事情只要与刘峻有关,盼盼都极敏感。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最近好像很流行高髻。”盼盼又说。
采兰不以为然,时新的是倾髻。依旧笑着:“对。流行着呢。”
“那就梳个高髻吧。听说有种叫灵蛇髻,就是像蛇的样子。你会吧?”
“会的,会的,我学过!夫人放心。”
知道盼盼难伺候,贺椿对随嫁的媵婢是精选然后严训的。大至木笼假髻,小至沐发梳头,其中讲究之处,采兰都牢记在心。光是梳头,就讲究用梳的顺序,梳齿有十三、二九、五二、九十六之别,顺序是由疏至密。
采兰拿着玳瑁梳,小心翼翼地避开盼盼头上的疮疤,梳拢长发。
疮疤有三处,月初发现的,她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梳痛了盼盼,盼盼打痛了她。
医人说是湿郁之气结聚所生,每天睡前要用雄黄松脂膏傅于患处,然而也不太见效。疮疤不大,并不显眼。一连几天挨打之后,她对那三处疮疤的位置已经很熟悉。
一边扭着发束,一边留意盼盼的神色。一旦略显不悦,必须当即跪下。
盼盼闭着眼睛,看上去还算舒适安详。
弄好头发,傅粉施朱。
采兰拿来一只螺钿漆花草方匣。里面珠光耀炫,各种金翠首饰。
盼盼拣了一个金步摇。
这个金步摇是一种珊瑚状的发饰。金丝串上金花或金叶,顶端贯以珠玉,戴在髻上,人走动的时候,像棵小金树一样晃耀炫目。听说鲜卑族中强盛一时的慕容氏,特别喜欢戴这种金步摇。
采兰拿起金步摇,长跪于床,往盼盼髻前安上。
看了看,似乎有些歪斜。挪移的时候用力稍大,扯到头皮。
“嗳!”盼盼忿忿地大叫:“弄痛我了!”
采兰手一抖,立时下床,匍匐在地。
盼盼扭头,伸出脚来,脚上穿着金花紫罗短袜,就要去踹。
此时采芝正好拿着衣裳进来,赶紧说:“夫人!听说今日刘郎早上回来,或许一会就到了呢。”
刘峻不与盼盼同寝,便经常在外过夜,盼盼只好收买他身边的僮仆,打听行程。近日刘峻在同僚家中宴聚,宿了多夜,昨天下午有人传来消息,今日要回家一趟。
采芝不敢明劝,只好提醒盼盼,刘郎要回来了。
刘郎因为舞伎的事与她冷战至今,不能重蹈覆辙,节外生枝。
其实舞伎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二人成婚之后,吵闹不休。刘峻生着一双多情的眉眼,又是拈花惹草的性子,说话总是引人遐思,风流艳事不曾消停。盼盼每回听闻,首先是上门给对方教训,其次就是跟刘峻吵闹。
吵得再凶,刘峻总是会服软求和。因为刘峻最怕盼盼砸东西,盼盼也知道,每次都拿些珍品往死里摔。有一次,她拿起一个五色琉璃碗就朝地上掼,刘峻仓皇扑过来。那碗磕在他头上,往旁边一跳,被他两手捞过,紧紧抱在胸前,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喘气。盼盼就被刘峻滑稽的模样逗笑了。
如此吵闹复合,循环不已。
夫妻多年无子,说的是盼盼,刘峻倒是有的,只是结胎在婢女身上,也没能生下来──盼盼弄没的。夫家受不了盼盼暴戾的脾气和残酷的手段,让他们夫妻别居他处,才搬到这里来。
要说害死婢女和害死舞伎有什么差别?
大概前者是盼盼的东西,后者是刘峻的东西。
盼盼上祈下祷,左求右盼,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三姨娘让她得空回睢陵城的乐善寺还心愿。向佛祖求的心愿,一定要本人去还。
归宁前一日,盼盼要刘峻同行。
刘峻说不行,他很忙,公事缠身。于是盼盼自己回去。
车舆走到半路,她便坐不住了。刘峻性子浪散,怎么忽然尽忠报国起来?
越想越不对劲,便让车马掉头回来。
回到刘宅,看见车屋停满车舆,盼盼还有些得意。果然是要偷着乐!
走到熊罴堂的时候,里面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袅袅的弦管声中,一个娉婷的舞伎正在后弯下腰。
刘峻的目光流连在那绝壑深谷似的身段,迟迟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盼盼快步流星,走进堂中央,飞脚将那舞伎踢翻在地。顺手拿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往地上的人砸去:漆盒、瓷盘、玉卮、灯檠、杯壶……
乐声停了,人声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连串的豁啷、砰啪、啪啦之声。
盼盼环顾四周,奋力擡起床上一个鎏金三足盆形铜酒尊。
刘峻回过神,站起来大吼:“你这女人是疯了吗?”
盼盼一愣。刘峻从来没有吼过她。
他凭什么吼她?
他还说谎呢!什么公事缠身?他的公事就是寻欢作乐吗?
盼盼猛抽一口气,手中沉沉的铜酒尊狠狠砸向舞伎。
酒尊里的梁米酒流瀑似地泻了一地。
酒汁潺湲,一下子给汹涌的血追赶而过。空气中芬芳的酒味,也给酷烈的腥气遮没。酒尊砸破舞伎的头,人倒在那里,满面淋漓的鲜血之中,一只大眼兀自睁着。
半晌没有人作声。
先是靠近堂门的客人悄悄离去。一个跟着一个,宴会就这样草草散了。
刘峻站在原地,望着尸身,黯默良久。
盼盼冷嘲:“你说你忙,忙的就是这个?”
“那是同僚送我的人,你就这样杀了。”
刘峻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彷佛气息奄奄:“还是大庭广众之下。”
“你先骗我的,现在还敢怪我?”
他看她一眼。答复是一个拂袖而去的背影。
头一个月的冷战,盼盼还不以为意。刘峻要钱,迟早会来找她认错。
作官很花钱,上上下下,有各种关系要打点。她听过刘峻许多要钱的名目,吉凶庆吊,迎新送故,也不在乎这些名目是真是假,只要他还爱她,她就给他。刘峻对她的需要和纵容,就是对她的爱。
然而这次刘峻似乎铁了心,一个月接着一个月过去,盼盼也开始心慌。而且她发现自己的贵重东西变少了,一查才发现,原来刘峻依旧要钱,只是偷摸着来,不再经过她的许可。既然他宁可偷钱,也不跟她说话,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第一次自我省视,她这次或许是过份了,砸坏他的礼物,伤害他的面子。
今日刘峻会回来,是个和好的机会,不能错过了。
盼盼的脚横伸在空中,踏下去就能踩到采兰的头。想了想,缓缓缩脚。冷冷地说:“刘郎马上要回来了,他不喜欢我动手动脚的。这一次就放过你。”
采兰伏在地上,连声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梳妆毕,换上昨日精挑细选的衣裳。早食之后,盼盼来到后园看儿子。
儿子二岁,小字桃符。
圆润的眼睛像刘峻,白皙的肌肤像她。健康活泼,现在已经能走会跳。
盼盼虽然在求子这件事情下足功夫,每日祈福祝祷,吃药佩草,收集刘峻的头发指爪扔进井里绕行咒念,但是她对孩子没有多么深切的感情。生孩子一来是为了刘峻,二来是巩固她正妻的身分地位。阿娘说过,孩子是女人对夫家的贡献和连结,也是未来的凭依和指望。
桃符成长至今,盼盼只有兴起的时候,或者要面会亲友,才会来看望。平时皆由乳母和老婢照顾。
乳母叫廷芳。
细眉弯眼,塌鼻阔嘴。
初见时不怎么样,盼盼才放心让人进来。某一天却发现这女人笑起来好看。一双弯眼和一张阔嘴,不知道怎么一笑就协和了,再露出一口贝齿,也称得上明丽娇俏。
廷芳的祖辈出过文士,只是官位不显。阿父为郡刀笔吏,所以廷芳识字,略知经书,经人引荐给刘峻。性格柔顺细心,鞠养桃符可谓尽心尽力,有求必应,不厌其烦。
桃符也很喜欢她,片刻看不见人就要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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