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井(1/2)
寒井
门是敞着的。
冰绡雪縠出去和进来的时候一样,既没碰着户扇,也没想着关上。
惠歌想二人应该很受宠爱,所以举止不像其他婢女那样小心翼翼。她也不急着去阖门,拿起漆箸,先吃晚食。
漆魁中盛着松蕈鲈鱼羹。闻着有股辛香,略有些咸酱味,大概用了盐和豉汁调味,或许也用了酒。本来是热气腾腾的,因为耽搁了好一会,已经冷了。鱼肉比起猪羊牛,冷了特别腥,一定要趁热吃。
方吃下去,奚特真就来了。
他见惠歌一手持魁柄,一手持漆箸,埋头苦吃,以为惠歌漏听他的脚步声,在门扉上敲了敲。
惠歌塞了满口的松蕈鲈鱼。一面嚼,一面点头,示意他进来说话。
奚特真见惠歌睁着眼睛,两颊鼓蓬蓬的,像只贪吃的鼯鼠,登时笑容满面。走进来,垂足坐在床边,扫了一眼食案,问:“这里的饮食还合你胃口吗?”
惠歌又点头。想了想,腾出双手来作出鼓掌的样子──表示非常好。
“自从那一夜之后,贼人就没有消息了。”奚特真说起近况,“虽然阿鹿因此得以安睡,好了许多,但是一方面又令人忧心,不知道贼人是否在策画什么。目前只知道对方有两个中人,如果人数更多,局势也会变得更加艰难。”
惠歌眉头一皱,摇了摇头。
奚特真不明就里:“你的意思是局势不会改变吗?”
惠歌还是摇头。
“你也不知道?”
惠歌终于吞尽口中的食物,解释:“太厉害了,这鲈鱼居然没有刺。”
“……”
她又喝了一口汤,涮涮嘴。说:“我想他们就是两个中人,不会更多了。”
“为什么?”
“因为中人很少的。想要成为中人,要先死一次,具体来说是好像死了,但是没死。而且就算人没死,可以感觉到清气,还要学会行气,才能作出各种变化。除了我师傅和昙影,这么多年来我只遇过二个,其中一个疯了,另外一个也已经死了。所以对方有二个神智清楚的中人,已经算很多了。尤其妹夫正在好转,如果他们还有其他中人,应该不会就此束手坐视。我想高平有异志,那个摩尼很可能就是谋主。”
外面天色暗淡。虽然敞着门,门外也是蒙蒙的郁蓝,边缘沾着夜色。屋里暗昏昏的,食案后面摆着一只青瓷灯座,点着两个黄蜡烛,稀薄的幽微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映在门边青色的墙上,有种形影相吊的孤单的感觉。
奚特真忽然很喜欢这种感觉,彷佛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二人相互偎依。在他经历过的无数女人之中,也只有惠歌令他如此心安。
他还想将此刻延长一些,沉默半晌,又说:“对了,你说过,尊师或许是个有身分的人,对吧?”
“对。怎么了?”
“从前因为昙影,我作过一些调查,其中有件事,或许和尊师有关。”
“你说说看。”
其实也不能说是一件事,而是些谣传的细微末节,奚特真拼凑起来的。
还要从外戚长乐冯氏说起。
那一位力行汉化的孝文皇帝,名义上的祖母出身长乐冯氏,作为太后时曾经临朝专政,作为太皇太后时再次临朝专政,威震朝廷多年。
亲族因为她的缘故,跟着飞上枝头,富盛宠贵。阿兄是驸马、太师,侄男是驸马、司徒。一门有四个女儿嫁给孝文皇帝,其中二个为皇后,二个为昭仪。
荣耀至此,政敌自然很多。为了提防守备,冯氏也像汉末以来的世家大族一样,多畜游士私客。里面不乏一些异人,曾经作过一些非常奇妙的表演。
例如杀牛不用牛刀,只在牛腹上单击,一头大牛就倒地了,口中咕噜咕噜涌出鲜血。宰开一看,肠子都断了。或者除蝇不用蝇拂,只用薤叶,就能令青蝇分尸。如此神术,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有人说,冯氏的异客都是从光州来的。
光州原本属于青州。青州纳入魏国的版图之后,将临海一带的区域另立一州,因为界内有条水叫光水,就叫光州。
州内临海有座山,叫斧山。爬到山顶,为这里多疾风暴雨,狂雷激电,好发于秋天,当地耆老说是“龙道”──蛟龙得水之秋经过的地方。建筑都盖不成,盖成了也不能久立。
冯氏每年秋天都会遣数十人上山,听说是去看龙。龙乃物之至灵者,如果能够目睹龙颜,或能得其神变。
后来,这种异客还为国家所用,现于战场或宫廷。魏国成立之初,设置百官的时候,皇帝希望名实相符,所以官号和汉人很不一样,经常以动物为名。例如把传递讯息的官吏叫“凫鸭”,表示飞得很快,或者把侦查候望的官吏叫“白鹭”,意味看得很远。
其中有一种武官,宿直宫禁,叫“骐??官”。骐??是骏马的意思,汉人用来表示一种传说中的仁兽,亦即麒麟。汉人的麒麟究竟长什么样子,众说纷纭,鲜卑人的骐??官究竟在作什么,也是神秘兮兮。
奚特真有一位父辈,却在一场战事中见识过,能耐和冯氏门下的异客很相似。
惠歌原是一面用食,一面听着。后来听得入神,饭也不吃了,双手抱胸,斜着脑袋,微张着嘴,盯着奚特真。虽是专注的样子,眼神却有些恍惚。
她想起从前的时光。
这些都是老花说过的东西,光州、龙道、麒麟……如果是巧合,这巧合也令人欣喜。老花离开多年,她还是很常想起他,也喜欢有人跟她谈论他,好像他并没有走远。
奚特真端详着她。
她见他不说了,催促着问:“怎么了?”
他笑了笑:“口干了。”
惠歌捧起盛着黍米酒的漆卮,递过来:“大人请用。”
她对他态度大变,刻意谄媚,自然是因为很想听故事。心思这么明显,显得很滑稽,又有种可爱的样子。
奚特真接过漆卮的时候,指尖碰着她的手,那一种软凉的感觉直抵他心里,无端泛起幽微的颤动。
他故作镇静,慢悠悠地浅酌二口,方说起那一场战事。
魏国在黄河东北有个汾州,境内有条汾水,汾水沿岸的平原山谷之间,住着一种杂胡。
有人说他们的祖先是南匈奴,便是从前境内大旱,往南迁徙,依附于汉人的一部分匈奴族。后来受到汉人忌惮,分为五部,各居其地,其中二部大略就是在汾水附近。
也有人说他们的祖先来自西域,因为里面有些姓氏是西域大国的着姓。还有人说是中原的土著,因为他们也知道耕田和绩麻。
大抵而言,这种人是相貌类胡,语言似北狄,姓氏和风俗融合匈奴、西域及华夏等文明,所以概括称为杂胡,聚落称为胡村。再根据地点细分,例如居于西河者称为西河胡,居于吐京者称为吐京胡,西河和吐京都在汾州,也有统称汾胡的。
汾胡原是农牧混杂。后来逐渐盘踞山谷,恃险作乱,经常聚众反叛。
在一场讨伐汾胡的战事中,奚特真的一位伯祖担任军主。这位伯祖以勇武善射知名,大破胡贼,剩下余党六百多人逃进山里,凭险抗战。伯祖建功迁官,转调他处,后面的事还是听章武王说的。
章武王出任当时的汾州刺史,对于那深山险谷里的六百余人很头痛,又少了骁将,便向朝廷要求二万精兵。孝文皇帝大怒,不许。然而夜里却有二人叩门,亮出铁券,自称是骐??官,奉诏特来相助。
要求二万人却只给二个人,章武王原是心灰意冷,作好为国捐躯的心理准备。然而进了山林,那二人上下若飞,腾挪彷佛猿猱,杀人只用草叶,与冯氏门客杀牛蝇的方式如出一辙。
六百多人荡涤殆尽。
孝文皇帝力行汉化,最重大的措施是迁都。据称骐??官亦出没其中,只是宫禁事秘,难以详悉。
长乐冯氏位于权势巅峰,风口浪尖,自然有各路谣言,这种诡怪之事又可能招来祸患,除了亲戚私宴,寻常绝口不提。难以置信又不可言说,奚特真很快就忘了。甚至昙影一事发生之时,也没有联想。
直至事后回到洛阳,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触,回想审视,才发现其中巧合。昙影出自冯氏家族所立的石佛寺──昙影也有异术。
他作出结论:“或许尊师便是冯氏的异客,传闻中的骐??官。”
惠歌想着从前老花的样子。
他的脸总是沾着黑泥,黑黑皱皱的,面目看不真切。吃得饭很少,说的话也很少,但是作的事很多,知道的事也很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人。或许真是出自冯氏,为皇家效命。
想着老花拿着铁牌在夜半的时候叩门,一定也是从前那副寡淡的神气,彷佛更鼓报时一样平常。
奚特真说了这许多,还是只在他们亲戚之间转传的秘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老花的事情,投桃报李。可是她沉浸在悠悠的怀想之中,像冬夜里的被窝,实在不愿挪动,一句话也不想说,便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奚特真见她神色怅惘,大概想着往事,也就静静地坐着。
门外夜色深了。这种日夜交替的时候,最容易令人觉得时间匆促。漆黑延漫得很快,一下子染遍四面八方,方才还是蓝的,现在全黑了,便彷佛特别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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